[分享]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一生爱雪 发表于 2004-9-12 15:21:00 | 只看该作者 [复制链接]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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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3:00 | 只看该作者
韩太太无心再吃饺子了,没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嘱咐姑妈听着门口的动静,就沉着脸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厅门口,又回头说了声:“这么晚了,天儿又不好,淑彦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进家,一身的雪,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姑妈问他上哪儿了,他也不言语。   这时,新月和陈淑彦早已上床,却还没有入睡。她俩一起上了六年学,还是头一次同榻而眠,都觉得十分新鲜,说不完的话儿。韩家没有什么近亲,从没留外人在家住过,陈淑彦原来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会儿就走,长这么大,她还没在外边过过夜。韩太太本打算让天星送她回家,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晚?   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响,又听见妈妈从上房里出来和哥哥说话,新月说:“你看我妈对我哥多好,这么晚了,还不睡,等着他!”   “那当然了,”陈淑彦说,“你哥是家里的长子,将来什么都得指着他。我们家就不行,两个兄弟还小,我是头大,样样儿都得走到前头,可没你的命这么好,什么都是现成的。我要是也有个哥哥,就舒心了,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不用我管了!”   “我哥也没操过家里的心,心都搁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归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来吃饭、睡觉,这儿像他的旅馆!”   “男的可不就是这样儿嘛,还能让他做饭、洗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裳都不会洗,上回,我好心帮姑妈洗洗吧,哎呀,那领子就跟膏药似的!”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都不带答理的。那回你在我们家吃饭,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句话,我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呀,不允许别人不尊重!”   “咳,我倒没这个感觉。一个男人,要是贫嘴呱舌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倒让人讨厌。你哥是个老实人,他对你挺好的,上回吃饭的时候,他把盘子往你那儿推了好几回,怕你够不着似的。你报到的时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吗?那么老远!”   “这倒是,”新月并没忘了哥哥对她的好处,“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学那么高兴。可到了学校门口,又犯拧了,说什么也不进去!我想也许是……”   “你不理解啊!”陈淑彦打断她的话说,“要是我去送你,我也会这样儿的!我那会儿,简直有死的味儿,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话说到这儿,新月就谨慎起来,不愿意再触及陈淑彦心中的痛处。从陈淑彦的话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们都没上过大学,对新月有类似的情绪:羡慕,却又不能妒嫉。屋里早就关了灯,新月看不清陈淑彦的脸,但从她说话的语气可以感觉到,那是以过来人的情感说到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不那么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陈淑彦那样想得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对家里人说,别闷着。   东厢房里,天星把湿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头便睡。   “啧,啧,瞧瞧这双鞋,跟淘沟的似的!”韩太太皱着鼻子,给他搁到炉子跟前烤着,“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么着?到底上哪儿去了?”   天星只当没听见。   “饿到这会儿,也没吃饭?还给你留着饺子呢,叫姑妈拿饼铛熥熥,吃了再睡?”韩太太又说。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终于开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对着她说。   “在哪儿吃的?”   “同事家里头。”   “哪个同事?”韩太太一步跟着一步地追问,“天星,跟那些汉人来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车间里头除了你,不是再没有咱们回回了吗?”   “嘁,您认得谁?”天星极不耐烦地说,“小容子不是回回吗?”   “小容子?哪个小容子?”   “容桂芳!知道了吧?”   “噢!”韩太太想起来了,刚才,她只是在男的里头盘算,没把她打到数里,“女的啊?你在她们家吃饭?”   “怎么着?不许吃啊?”天星像是吃饱了枪药回来的。   韩太太大吃一惊,无论如何,她没法儿想象这个倔儿子还会和女同事有来往,而且还在人家家里吃饭!   “你几点到她们家去的?”   “下班儿就去了。”   “就一直待到这会儿?”   “您可真是的!还不许在外头遛遛啊?”   “遛遛?”韩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天儿,三更半夜的,你遛个什么劲儿?”   天星红着脸说:“妈,您……怎么还没明白?”   韩太太一个冷战,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哪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大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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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3:00 | 只看该作者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唻,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齁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春节是华夏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依照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在那喜庆而庄严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友互访,并且举行隆重的宗教典礼……然而,北京的穆斯林毕竟长期生活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甚至连衣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不仅过自己的节,而且渐渐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漠然旁观了,六月初一,八月十五……尤其是春节,也就当成了他们的节日。节日总是愉快的,人不会拒绝愉快,特别是和汉人子女一起长大的孩子们。但是,穆斯林过春节又与汉人有所不同:鞭炮是不放的,年初一是不吃饺子的,改为年糕和卤面,取“年年高”和“长寿”之意。这些,都是在逐渐“汉化”而又惟恐“全盘汉化”的艰难状态中,北京的穆斯林约定俗成的自我调整和自我约束,也并无经典作依据,到了宁夏、新疆、大厂、云南……的穆斯林聚居区,则又不同了……   腊月二十六,已是立春过后第五天。街上的雪早就化干净了,天晴得很好,微风吹来,已含春意。   姑妈忙着采购,票、证上有的、没有的,她都想尽一切办法买到手。买江米面,准备炸年糕;买红胡萝卜,炒“豆儿酱”;买豇豆、小豆、芸豆、青豆、黄豆;买带鱼、黄鱼;买鸡……她的计划十分庞大,总嫌原料不足。如今是什么年月?上哪儿买那么全乎去?韩太太对儿于说。“天星,光靠票儿上的那点儿肉,怎么做都不够支派的,叫你姑妈为难。我想着要是年初二……”   天星惦记着年初二请容桂芳来家吃饭,这话正打在他的心上,就说:“那怎么办?”   韩太太这才说:“请人吃饭,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儿啊!可我的心就买只整羊,炒的、爆的、吃饺子的,都有了!”   “那当然好了,整羊?哪儿买去?”   “我不正寻思着吗?听你姑妈说,她有个亲戚在张家口,虽然多年不走动了,地址倒还记着。要不,你就去一趟,头年儿,还赶得回来!”   “那等我放了假吧,年三十厂里就没多少事儿了,只是打扫卫生。”   “等到年三十就晚了,初二让人家吃什么?依我说,你明儿一早就去!”   “那……我也得请个假呀!”   “咳!大年根儿底下,谁没点儿家里的事儿?反正也快放假了,你走你的,明儿我给你们厂里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   天星咂着嘴,挺犯难。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心为了爱情而撒一回谎吧!可惜来不及跟小容子打个招呼了,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已经告诉她初二上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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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4:00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一早,天星兜儿里揣着妈给的钱,带上姑妈说的地址,兴致勃勃地奔张家口去了。   韩太太却并没打电话替天星请“病假”。她要静观容桂芳的反应,让她猜这个谜。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八这一整天,韩太太都在耐心地等容桂芳。昨儿天星没上班,容桂芳不能没反应。是病了?还是有事儿?她得寻思。今儿天星还是没露面儿,她准得嘀咕上了,不踏实了,急着要见天星,要上家来。昨儿没来,今儿准来,超不过三天去。来了,我可要好好儿地待承她!当然,这事儿不能搀和第二个人,我一人就替天星办了。   早晨起来,韩子奇上班走的时候,韩太太就嘱咐他了:“天星不在家,晚饭就凑合了。你要是嫌‘素’,就在外头吃了再回来。路上就手儿看看哪儿有卖冻柿子的,带一兜子来!”就就保证老头子下午回来得早不了。新月呢,上午在家温习她的功课,吃过午饭,韩太太像是顺便想起来似的对她说:“放假了还没完没了地念书?也不出去逛逛?”   这还是妈妈头一回劝她出去玩儿,新月当然高兴:“那我就上琉璃厂参观参观淑彦的商店,看看她怎么做买卖。一定很好玩儿!”就走了。离走还找补一句:“妈,我可能晚点儿回来,啊?”   韩太太心里正是这个意思。   日落黄昏,眼瞅着就是下班的时候了,容桂芳今儿要是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她想着,还得把姑妈也支出去,省得她到时候瞎插嘴,或者再跟别人学舌,都不好。事不宜迟,就到前院问姑妈;“咱过年的东西还缺什么?”   姑妈正算计着这事儿,就说:“缺好几样儿呢!黄花儿、木耳、‘饹炸’,都没买,黄花鱼哪儿都没有!”   “我听说菜市口正排大队卖黄花鱼呢,可惜远了点儿!”   “远不碍事的,我这就瞅瞅去!”   姑妈当真就奔菜市口排大队去了,管她买得着买不着黄花鱼,倒不是韩太太所关心的了。她关上大门,踏踏实实地坐在外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轻轻地哼着老年成听熟了的《穆桂英挂帅》:“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一曲未终,就听见有人敲门了。   “谁呀?”韩太太连忙走上前去,问了一声,没等外边回答,就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见了端庄清雅的韩太太,那姑娘竟腼腆地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是……韩……韩大妈吧?”   韩太太一听这称呼,就觉着土,文雅一点儿该称“伯母”才是。没回答她,倒反问:“同志,您找谁呀?”   “我找……韩天星,跟他一个厂子的。”   “您贵姓啊?”又明知故问。   “姓容。”姑娘脸一红。   韩太太心说:我早知道你是容桂芳,等的就是你!说话之间,她略略打量了打量天星的这位意中人:个儿倒不像“切糕容”那么挫,脸盘儿、眉眼儿都平常,倒也还算看得过去,就是那做派差点儿事,一瞅就跟韩家不是一层水里的鱼,身上穿着工作服,里边套着棉衣裳,鼓鼓囊囊的,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不会打扮自个儿啊?还是没得穿的?……   心里这么掂量着,韩太太面带微笑,说:“噢,容同志!请里边儿坐吧!”   容桂芳挺不自然地跨进了高门槛,韩太太随手又关上门,就带着她往里走。她并不打算就在倒座南房里接待她,踏着台阶进了垂华门,进了里院,一直领到上房客厅里,在招待最重要的客人的地方,请她落座,还没忘了给她也沏上一碗盖碗酽茶。容桂芳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一道门、两道门,前院、后院,又侧眼瞟了瞟院子里的廊子、东西厢房,就觉得韩天星他们家怎么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跟个大庙似的,没有家庭的热乎气儿。再看到堂屋里这摆设,天星他妈那么客客气气,让座、递茶都有板有眼,心里就想:要是进了她家的门儿,这儿媳妇可够难当的!捧着茶碗不见天星出来,只好开门见山:   “大妈,天星呢?”   韩太太笑笑说:“他没在家,出门儿了,头年儿还不定回得来回不来呢!”   “啊?”容桂芳一愣,“他上哪儿去了?怎么也没请假?”   韩太太耳不惊,心不跳:“我正说替他去请个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儿来串门儿,既然你们是同事,就托您给领导带个话儿得了:天星哪,有点儿自个儿的事儿,到上海去了。他的那个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兴许还接她到北京来过年呢!”   “表妹?”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容桂芳的心头,连声音都变了。   “咳,”韩太太却平静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里短,“说是表妹,其实呢,也是起小订的娃娃亲。平常也没工夫见面儿,老是信上说话儿。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毕了业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着了,该办,就得抢早办!容同志,您说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电流刺激着她的神经,从脚心一直麻到头顶。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实巴交的韩天星还会玩儿这一套,一边恋着个上海姑娘,一边又拿她来填补空虚!可是,红口白牙的,这是他妈亲口说的呀,还会有假吗?要不然,韩天星为什么没跟她说一声儿就走了呢?准是他心里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现在不当着天星他妈的面儿,不是坐在韩家的堂屋当门儿,容桂芳肯定会号啕大哭!可是,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里怎么翻腾,韩太太明白刚才那一番八不着边儿的瞎话已经发挥了预定的效力。现在,她还不能就此罢休,得进一步加强、巩固这一效力,并且防止可能产生的后遗症。她像是根本没留意对方的情绪变化,继续娓娓而谈:“容同志!其实呢,甭管多好的亲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觉着,他表妹虽然又标致,文化又高,可是两口子不在一个地儿也不是过日子的来派!倒不如本乡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可是天星认头,说结了婚再想法儿把表妹调到北京来。他爸爸也说;当初订的亲,哪儿能一句话就退了?再者说,在北京要真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那么容易,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说,我还能说什么?”   用这样的问题向容桂芳提问,真是再绝妙不过了。容桂芳这会儿连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妈说的每一个字相对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门当户对”!听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韩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并且由此使自己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了:韩天星,过去的事儿就算我瞎了眼,从今天起,咱们各走各的路吧!你从来也没爱过我,你怎么能爱我?   自制、自强使她逼迫自己斩断了心中的乱麻,站起来说:“大妈,我该走了。”   “哟,刚来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么事儿吗?”韩太太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没事儿,我下班儿顺路来瞅瞅,”容桂芳极力把来意说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访不要在韩家留下任何痕迹,“大妈,等韩天星回来,您甭跟他说我来过。他个人的事儿,恐怕也不想让同事知道。”   “还是容同志心细!”韩太太赶快把这话接过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请假了,明儿我打个电话。”   容桂芳怀着一颗冰冷的心走出了垂华门。到了大门里边,韩太太又嘱咐了她一句,这一句是最要紧的,留在最后说:“容同志,我没把您当外人,什么话儿都搁不住。天星那表妹的事儿,您可别当面儿问他,也别跟旁人说,天星这孩子脸皮儿薄,脾气又倔,怕有个言差语错的,对不住您!”   “您放心吧!”容桂芳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韩家的高门槛,沿着来路走回去了,她决心把什么话都烂在心里,不说了!   韩太太慈祥地微笑着送走了这位“贵”客,关上了大门,她觉得累了,倚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感到少有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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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4:00 | 只看该作者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北京沉浸在除旧布新的节日气氛之中,农历辛丑年以预定的步伐来临了。尽管在远离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刚刚展开了一场足以影响世界局势的中苏两党大论战,尽管中国大地上经济萧条的阴霸还有待时日方可驱散,尽管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无论在什么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绝情失恋的痛苦,一岁之始还是把欢乐带给了人间。   正月初二,韩家的节日盛宴照原计划举行,只是应邀前来的客人不是容桂芳,而是陈淑彦。陈淑彦已经不把自己当客人,和新月的情感如同姐妹,也就把和蔼可亲的韩太太、老姑妈当做亲人了。为了感谢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相助之恩,她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两盒高价的清真细点心,更增添了彼此感情的融洽。席间,韩太太和姑妈不断地为她嫌菜,韩伯伯和新月则跟她聊着文物商店工作上的事儿,说起古玩和外贸,三个人找到了共同语言,甚是投机,更像是自己人了。惟独天星闪着头,梗着脖子,默默地吃饭,谁都不答理。反正他从来就是这样,却也并不引人注意,只有韩太太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说,真正了解天星此时的心情的,其实只有他自己。   他正在吞咽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痛苦!   天星从塞外古城辛辛苦苦地背回来一只整羊之后,年三十还匆匆赶到厂里去了,他急着要见容桂芳,要向她表述这远道采购的真挚情感,要再次叮嘱她年初二一早就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可是,容桂芳却对他出奇地冷淡,淡得像路人,像一般的同事,只说:“我不想去了。初二我们家要来客人,我得招待。你有什么话,就在厂里说吧!”说完,竟然就走过去了,在他面前停留的工夫都不到一分钟!   一股无名人憋得天星的脸发紫,他想追上去,问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三天没见面就冷得这样儿了?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一梗脖子,朝相反方向走了。厂子里人多眼杂,他怕让别人看出什么来,笑话他。他和容桂芳的交往,至今小心翼翼地不愿让厂子里同事知晓。他瞅不起那些在女人面前软得连骨头都没有的小伙子,打扮得油头粉面,有话没话地跟女工瞎打咕、逗闷子,无论人家怎么连损带挖苦都不急不恼,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韩天星不是那样的人,是个铁铮铮的男子汉!和容桂芳搞对象,本不是他强求的,那是因为他干活儿地道、为人正派,两人谁都瞧得起谁,觉得合适,才渐渐地透露了心迹。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儿,天儿正热,心也正热。现在,天儿凉了,心也凉了吗?这怎么可能呢?要不,等下了班上她们家去谈谈?不,那么样儿低三下四,韩天星做不出来。长这么大,腰没弯过!   他回到家,幸好妈妈也没问他,只顾忙着和姑妈一起准备过年。他不敢对妈说,怕打了妈的兴头。唉,真对不起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满面春风地瞎准备,一心一意等着年初二“儿媳妇”上门儿呢。他说声儿容桂芳要来,妈就像迎接贵宾似的!愧疚、痛苦撕咬着这个问汉子的心,他想告诉妈妈实情,转念一想,算了,痛苦就让我一人忍了吧,别搅得全家都过不好年!还有父母和姑妈呢,还有妹妹呢,过年了,应该让全家人都高兴,我是长子,得撑起来这个架子!再说,今年家里还是有喜事儿嘛,妹妹考上了北大,这是她考上大学的第一个年,我不为自己,也得为她高兴!   直到初二上午,姑妈把一切都准备停当,陈淑彦也已经进门,韩太太才走到东厢房,对儿子说:“天星,容二姑娘怎么还没来啊?”   天星知道拖不过去了,就强制着自己,装作平静地说:“她今儿有事儿,不来了。”   “啊?不来了?瞧我这都预备好了……”韩太太似乎非常地遗憾,“那……改在哪天呢?”   “以后再说吧!”天星不敢看妈妈的脸,心里的话没法儿跟妈说,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我们俩的这事儿,还不定成不成呢……”   “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你们抬杠拌嘴了?”   “没有。人家说,人家家里初二来客人……”   “什么客人能比你还当紧?那不过是个推辞话儿,你就当真?”   天星不语。他觉得妈说得不是没道理。明摆着,是容桂芳自个儿不愿意来,别的,都是瞎扯。   韩太太进一步分析;“是她又攀上什么高校儿了,瞅不上你了?”   “她瞅不上我?我……我还瞅不上她呢!”天星被激起了火,气得脸红脖子粗,不是冲他妈,是冲此时根本不在场的容桂芳,“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样儿玩弄别人的感情!”   “说得是啊!”韩太太愤愤地说,“我儿子哪点儿不比她强。论家庭,论人品,她配吗?为了跟她一般高,我们得蹲着,她倒嫌我们挫了!这叫不识抬举!”   娘儿俩各有各的气,这会儿都撒了出来。天星经过妈妈的指点,回过点味儿了,心里的那团乱麻理出点头绪来了。容桂芳!既然你眼睛瞅着别处了,我韩天星决不硬巴结你!他在心里暗自慷慨激昂,但看着妈妈也跟着他生气,又不落忍,就安慰说:“妈,这事儿就是吹了,也不碍事的,您别往心里去。我们厂子里光棍儿汉子有的是,不丢人!”   韩太太冷笑着说:“我儿子还能打得了光棍儿?哼,金瓶头不缺柳木把儿,我们怕什么?天星,走,吃饭去!为这种人生气伤身不值得,身子可是自个儿的!”   饭桌上,新月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使天星伤感,也使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觉得这种亲密无间的居家团圆还是可贵的。他胡思乱想:人,为什么要有那多的感情?有骨肉情、手足情,这就足够了,干吗还要添上个男女恋情来折磨自己?   他极力不再去想那个容桂芳,可是每道菜都是为容桂芳而准备的,他一动筷子就看见了那张脸,想忘个干净也是不容易的!他本来没有一点儿胃口,却强迫着自己吃,吃饱点儿,别让妈难过;慢慢儿地吃,别早早地扔下碗就走,让全家扫兴,特别是今儿家里还有妹妹的客人,他得耐着性子让这顿饭圆满结束。他不愿意让除了妈妈之外的任何人看出他是个失恋的人,他认为“失恋”是一种耻辱,并不像一些大知识分子那样还能从中寻找出什么诗意。他尽量使自己平静、自然:我还是原来的韩天星,一点儿没变。是一点儿没变,依旧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不过,这个又蔫又拧的主儿,在他最不顺心的时候,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下午,新月和陈淑彦出去看电影,是席勒的作品《阴谋与爱情》。新月还邀哥哥一块儿去,天星一听这个片名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再说,他现在哪儿有这份儿闲心?就摇摇头,没事儿找事儿地去擦他那辆自行车。泥里雪里骑了一冬天,也该利落利落了,人倒霉,别让“马”也跟着垂头丧气的,打起精神来!   吃过晚饭,天星就一头扎进东厢房,没再出来。他早早地躺在床上,寻思着剩下的两天假该怎么打发?等初五上了班,见了容桂芳,还说点儿什么吗?咳,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这一篇儿就算翻过去了!他暗暗埋怨自己怎么这样儿反反复复?大丈夫做事,得拿得起,放得下,决不能让客桂芳看扁了!那么以后呢,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相处?随她去,你不理我,我就不理你;你找茬儿跟我说话儿,我还装听不见呢!什么?你又后悔了?你哭?哼,眼泪也泡不软我的心,谁叫你折磨我呢?……   人哪!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宇宙,阴阳造化,相克相生,深奥隐秘,无有穷尽,即使像天星这样感情很少外露的铁汉子,也不能例外。要摆脱情网的缠绕,他必须战胜自己。这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很久。   他闭上眼,却并不关灯,不愿意让家里的人知道他这么早就筋疲力尽地躺下了,免得窥见他心中的秘密。   此刻,韩太太正在女儿的房里。   新月坐在写字台前边的椅子上,胳膊肘儿支在桌上,一手托着脸,和妈妈说话儿。屋里的炉子烧得很热,她没穿棉袄,只穿着那件白色的毛衣,在柔和的台灯照耀下,更显得娴静、优雅,洋溢着无忧无虑的青春气息。韩太太坐在女儿的床上,手里捏着一只嫩黄的香蕉苹果,熟练地削了皮,放在桌上的小碟里,切成六瓣儿,用牙签叉起一瓣儿,递给女儿,再叉一瓣儿,才送到自己嘴里,慢慢地吃着,和女儿说话儿。新月很少有机会这样跟妈妈亲近,她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了。   “新月,”韩太太说,“你总算走上阳关大道了,不用妈操心了……”   新月心里一热,妈妈这一句话,把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抵消了,妈妈毕竟和女儿连着心。她看着妈妈那日渐苍老的脸,那不就是为她操劳的见证吗!她想:妈妈,您等我五年大学毕业之后吧,女儿要让妈妈过一个最舒心、最幸福的晚年!   韩太太继续说:“……往后,妈就得着你哥的急了。”   “我哥?我哥怎么了?他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新月不明白妈妈的意思,她觉得这个家庭现在什么烦恼也没有。   “你没觉得,你哥这些日子心里有事儿吗?”韩太太朝东厢房那边努努嘴,轻声说。这话,自然不能让儿子听见。   “没有啊!”新月眨眨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猜测着说,“是不是他看着我上大学,心里……”   “不是,他现在没那个心了。都二十五了,还上什么学啊?他如今该想想自个儿的事儿了,哪儿能老这么跟孤雁儿似的!”   新月的脸腾地红了,她没有想到,哥哥的婚姻大事妈还会跟她商量。她算什么呀,一个小孩子,还没有接触过爱情的少女!   “这事儿呀?您跟爸爸和姑妈商量商量吧,我……我哥的什么忙我都愿意帮,可是这事儿——我总不能跑到街上嚷嚷:哎,谁愿意嫁给我哥?”   “悄不声儿的!”韩太太笑着,朝新月的手上打了一下,“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哎,我瞅着,他好像是对淑彦有那么点儿意思?”   “是吗?”新月一惊,差点儿跳起来,这消息对她来说简直太突然了!看见妈妈直摆手,才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韩太太笑眯眯地瞅着她:“就是不知道人家姑娘乐意不乐意?”   “没问题!”新月竟然敢打这个保票,“前几天她还夸我哥实在呢,就是不冲我哥,冲我,她也愿意!”   韩太太的眉眼儿都笑开了:“她又不能嫁给你!”   “要不,我就把话挑开了,问问她?”新月抑制不住心头的冲动,恨不能连夜就去找陈淑彦。   韩太太稳稳当当地按住女儿的肩膀说:“不能这么着!你要是先把你哥兜出来,问人家乐意不乐意,就跌了咱的份儿了。即使成了,久后也是低人家一头。居家过日子,要是女强男弱,这爷们就得受难为。得给你哥留一步!再者说呢,现如今儿女亲事,也不兴父母包办,你也甭拿我的话跟淑彦说事。顶好是让淑彦勤来着点儿,慢慢儿地熟了,让他们自个儿搞。咱们娘儿俩呢,就‘去’那个拉胡琴儿的、敲边鼓儿的。因话儿提话儿,没准儿那边就先开口了!”   韩太太爱子心切,为了得到她所相中的儿媳而运筹帷幄,不知不觉地对女儿进行了一番有智有谋、有声有色、独具风格的关于恋爱、婚姻、家庭的演讲。而新月,一心想促成哥哥和陈淑彦的这段良缘,竟然对妈妈的这番老谋深算没有丝毫的反感。爱情,这对她来说,还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新课题。小说、电影里的爱情故事,离她太远了;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个爱情故事以奇特的方式在她身旁发生了,她不是当事人,但也不是可有可无的旁观者。   韩太太定下战略,步履轻盈地回房安歇去了。   新月还在灯下幻想着未来:陈淑彦,她的挚友,又将成为她的嫂子,这简直是真主的特意安排!以后,在这个家庭里,她将增添一个最知心的伙伴,爸爸、妈妈、哥哥、嫂子,还有姑妈和她,将连成一条和谐紧密的纽带!啊,多么美满的家,多么令人愉快的寒假!在假期里,她要履行妈妈的嘱托,为创造家庭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她看看桌上的日历,寒假已经过了一半,再过十几天就该开学了,那时回家过年的同学都回来了,大家又要见面了,她倒是真想同学们呢!楚老师的那个小小的书斋中,一定又多了一摞稿纸吧?他寒假根本没回上海,说要利用这段时间多翻译点儿东西,这个人,事业上抓得可真紧!想到这里,新月又想提早几天到学校去,好拜读楚老师的新作……   “博雅”宅中,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新月和哥哥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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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6:00 |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玉王 --------------------------------------------------------------------------------   伊斯兰教鼓励婚姻,因为它关系到种族的繁衍延绵。穆斯林当中没有“出家”的僧侣。成年男女出于天性的正当需要而结婚是“瓦直卜”(当然),以共同生活、生儿育女为目的的婚姻是“逊奈”(圣行)。伊斯兰教禁止淫乱,但同时也反对违反人性的禁欲。   韩子奇和壁儿的婚事,在劫后重逢、悲喜交集的时刻决定了。   即将做岳母的白氏且喜已悲且惧。喜的是梁家从此有了依靠,有了希望,壁儿的终身有了托付,奇珍斋的死灰竟然也得以复燃;悲的是梁亦清走得太早,没有看到这一天;惧的是无力打发女儿出嫁,喜事临头,却是一道难以度过的大关!   按照回回的习俗,男婚女嫁,不是自由恋爱、私订终身就可以了事儿的,任何一方有意,先要请“古瓦西”(媒人)去保亲,往返几个回合,双方都觉得满意,给了媒人酬谢,才能准备订婚。订婚通常要比结婚提前一年至三年,并且订婚的仪式也不是一次就可以完成的。初次“放小订”,在清真寺或者清真饭馆或者“古瓦西”家里举行,男方的父、兄预先订下一桌饭菜,备了用串珠编织成的聘礼,前去行聘。女方的父、兄带着一只精巧的玻璃方盒,里面放着“经字堵阿”和刻着待嫁女子的经名的心形银饰。双方父、兄见面之后“拿手”,互换礼物,然后聚餐,“小订”即算完成。过了一年半载,再议“放大订”。“大订”比起“小订”,就要破费得多了,男方要送给女方一对镯子、四只戒指、一副耳坠儿、一块手表、一对镯花儿,装在玻璃盒里,连同“团书”(喜柬),由“古瓦西”送到女家,“团书”上写了两个日子,供女方任择其一。“古瓦西”讨了女方的口信儿,再回男方通知。“团书回来了吗?订的是几儿呀?”“回了,×月×日。”这个日子就是预订的婚礼日期,所以称为“大订”。“大订”之后,男方就要依据婚期,早早地订轿子、订厨于,并且把为新娘做的服装送去,计有棉、夹旗袍,棉袄棉裤,夹袄夹裤……共八件,分作两包,用红绸裹好,外面再包上蓝印花布的包袱。至此,订婚就算全部完成,只待举行婚礼了。   喜期来临,排场当然更要远远超过“放订”,当那十抬嫁妆浩浩荡荡出了门,人们才知道嫁女的父、母要花多少钱!看那嫁妆:头一抬,是二开门带抽屉的硬木首饰箱(官木箱),箱上搁着拜匣;第二抬,一件帽镜、一只掸瓶、两只帽筒;第三抬,四个棕罐;第四抬,两个盆景;第五抬,鱼缸、果盘;第六抬,两个镜支;第七、第八抬,是两只皮箱,盛着新娘的陪嫁衣物,箱上搁着对匣子和礼盒;第九抬,又是一只小皮箱;第十抬,是新娘沐浴用的木盆、汤瓶以及大铜锅、小铜锅、大铜壶、小铜壶。这十抬嫁妆,是断不可少的,如果女方家境富裕,还可以加上炉屏三色和大座钟,便是十二抬。若要摆阔斗富,再增加几倍也没有止境,多多益善,但少于十抬便觉寒酸了。有的穷家妇女,凑不够十抬,又无钱打发抬伕每人两块大洋,便廉价雇几个人,头顶着嫁妆送过去,称为“窝脖儿”,那是相当现眼的事儿,谁家谁家四个“窝脖儿”就聘了姑娘了,往往要留下几十年的话把儿。   再说男方。迎亲当日,男方要备上一块方子肉、两方卷果、两只鸡,都插着“高头花儿”;五碗水菜、四盘鲜果、四盘干果、四盘点心、四盘蒸食、一对鱼,装在礼盒里,分作两抬,称为“回菜”,给女方送去,一俟花轿出门,这“回菜”就回来了,女方的亲友大吃一顿。新娘上轿,婆婆要来亲自迎娶,娘家妈也要亲自把女儿送上门去,随着去的还有娘家亲友,又是浩浩荡荡,并且把葬礼上绝不许用的旗、锣、伞、扇、乐队,也从汉人那里照搬过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花轿进了婆家的门,早已有请好了的“齐洁人”或者由婆婆迎上前去,挑开轿帘儿,给新娘添胭粉,然后迎入新房,却不像汉人那样“拜天地”。   这时,宗教仪式的婚礼才真正开始。   八仙桌上,摆好笔砚,由双方请来的两位阿匐写“意和布”(婚书)。婚书上写着双方家长的姓名,新郎、新娘的姓名,以及八项条款:一,这是婚书;二,真主订良缘;三,双方家长赞同;四,夫妇双方情愿;五,有聘礼;六,有证婚人二人;七,有亲友祝贺;八,求真主赐他们美满。阿匐写毕,向新人祝贺,这时,新娘含羞念“达旦”(愿嫁),新郎念“盖毕尔图”(愿娶),婚礼达到了高潮,来宾们哄声四起,手舞足蹈,抓起桌上的喜果向新郎、新娘撒去,祝愿他们甜甜蜜蜜、白头偕老!   婚礼以再次“拿手”结束,但欢宴和笑闹还要持续到午夜,第二天一早,新婚夫妇就要成双成对地到娘家“回门”了……   白氏深深地叹息,她当年就是这样嫁到了梁家,而如今却无力为爱女举办这人人都有权享受的婚礼!   “子奇,壁儿,妈不能对不起你们,我去求回回亲戚们帮我一把,要‘乜帖’也给你们办……”   “妈!”壁儿为母亲擦着泪,“咱免了吧,都免了!奇哥哥没了有家,您就是凑够十抬嫁妆,往哪儿抬呀?从今儿起,他就是您的亲儿子,您又聘姑娘又娶儿媳妇了!明儿一早,咱举意提念爸爸,念平安经,我就算有了家了!”   第二天,星期五,穆斯林的“主麻”(聚礼)日,壁儿和韩子奇双双来到清真寺,请阿匐为他们写“意札布”,在肃穆的清真殿堂,当着聚礼的朵斯提,阿匐为他们兼任了“古瓦西”和证婚人,向他们道“晤吧哩克”(祝贺)。   “达旦。”壁儿说。   “盖毕尔图。”韩子奇说。   没有人为他们撒喜果,但是,他们觉得来参加聚礼的穆斯林都是他们的婚礼的宾客!   按照伊斯兰教规,穆斯林的婚礼,最重要的条件是当事人双方自愿结合,并且必须有穆斯林中的两个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场作证,此外一切繁文缛节都可有可无。韩子奇和壁儿的婚礼,该具备的都具备了,就不必遗憾了吧?   走出清真寺,壁儿没有为自己的婚礼的寒酸而悲伤流泪,她心里觉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从现在开始,她成为大人了,成为“韩太太”了。《古兰经》说:“妇为夫衣,夫为妇衣”,她和奇哥哥将融为一体、互为表里、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共同走向面前那漫长的路……   十年之后,奇珍斋名冠北京玉器行。这时,北京已经由于国民政府迁往南京而改称“北平”,叫了七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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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7:00 | 只看该作者
韩子奇把奇珍斋扩展到五间门面,他从东郊一些旧贵族墓地的看坟人手中买来一批优质汉白玉的断碑残碣,雇了手艺高强的石匠精雕细刻成浮雕大门脸儿,正中挂上了当年由“玉魔”题写的黑漆鎏金大字牌匾:“奇珍斋”。门脸儿以上,磨砖对缝,清水脊的门楼两丈余高。大门两侧,汉白玉浮雕当中镶着雪白的瓷砖,分别写着黑漆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也是当年“玉魔”题在家门上的遗句。   近年来,韩子奇把奇珍斋交给账房老侯和徒弟去照看门市生意,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用于寻访天下美玉,观赏把玩,并从琉璃厂的旧书店搜求大量古籍,凡与玉有关,都不惜重金买来,对照自己的收藏,披阅攻读,潜心研究,孜孜不倦,如醉如痴,俨然是又一个“玉魔”……   不久,连“玉魔”老人的藏玉之所“博雅”宅也“货卖识家”,归于韩子奇之手!   搬入新居,韩子奇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地,仿佛又看到了那位充满智慧的龙钟老人。他抚摸着大门上的“玉魔”遗墨,抚摩着庭院中老人手植的花木,抚摩着老人生前藏玉读书的上房西间书房,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思念,默默地呼唤着“魂兮归来……”   某夜,月朗风清,万籁俱寂,韩子奇久思无寐,中夜长坐,忽然隐隐地听得一个叫声:“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韩子奇一惊,那声音似乎有些像故去十余年的老先生的语声,便疑心是自己思之甚切,造成幻听,不敢当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伤之情,毫无睡意了,于是信步走到院中,徐徐踱步,若有所思。此时,天上一轮明月,像一只羊脂白玉盘,洒下银白色的清辉,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开得灿烂,香气袭人,微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犹如当年的琢玉之声。突然,刚才那叫声又响起来:“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这一次,韩子奇听得真真切切,仿佛就在头顶,就在耳畔。他诧异地茫然四顾,只见皓月当空,树影婆娑,没有一个人影儿,立时打了个冷战,便壮着胆子,向着空中说:“是人,是冤,是福,是祸,我韩子奇都不怕,要扔,就只管扔吧!”   这番话说罢,他自己也觉得毛骨悚然,精神恍惚,这时,只见从上房西北方向,一颗流星划破天井,光灿灿落入院中!韩子奇暗暗称奇,蹑足向前,那一团亮光还未熄灭,明晃晃在砖地上滚动,犹如用月光宝石琢成的一颗明珠。韩子奇见玉则迷,伸手就要去捧,那明珠却突然不见了,好像钻入了地下,而刚才滚动之处,砖墁南路却完好无损!   韩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刚才情景,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仿佛是做了一个梦……   西厢房里,急匆匆奔出师妹玉儿,把韩子奇从梦中惊醒:“奇哥哥,你快来,姐姐恐怕是要……早产!”   “啊?”韩子奇忘却一切,赶快向西厢房跑去。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儿同住西厢房,求个照应,不料产期提前了!他刚刚踏进门里,已经听到了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梦一般的喜事降临了“博雅”宅。韩太太结婚十年,三次怀胎,都流产夭折,这一次又是七个月分娩,却安然无恙,为朝子奇生了一个肉墩墩的男孩儿!   韩子奇三十二岁得子,抱在怀里,凝视良久,热泪纵横,猛然想起那颗从天而降、来去无踪的明珠,脱口道:“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斋!”   天星出生七日,韩子奇请阿匐为孩子起经名,由玉儿替姐姐抱着孩子,隔着产房的窗户,阿匐口中念念有词,吩咐里边将孩子有耳朝着他,轻轻地吹去一口气;再掉过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气;然后接“堵阿以”,命名仪式完成,赐名为“赞穆赞穆”,汉字的字面有赞颂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义则是“吮”,是圣地麦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兰历十二月,前往朝觐的穆斯林都要痛饮“赞穆赞穆”泉水,如同吸吮着母亲的乳汁。这名字简直是太好了:圣泉的水,天上的星!   韩太太有了孩子,卫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亲白氏已经在七年前“无常”,妹妹玉儿正在燕京大学念书,也不能总让她因为家里耽误功课,“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务,当然都要韩太太一个人照料了。她过去勤谨惯了,事无巨细,都愿意自己动手。韩于奇曾经想把店里的伙计叫一个来管家,韩太太说:“什么脏男人,能让他进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儿他能插上手?”韩子奇又说要雇个女佣人,韩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贼难防,谁知道谁的心啊?可别像蒲缓昌似的,找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两个都笑了,这话也就搁下不提。   天星出生满百天,韩子奇当然要庆祝一番。这次庆祝,不是大摆筵席,他却独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个“览玉盛会”,以玉会友,把东厢房三间打扫一净,摆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宝格柜子,将十年来苦心搜集的奇珍异宝陈列其中,供玉业同仁、社会名流、文人墨客观赏品评。这次盛会,不在奇珍斋店堂而在“博雅”宅内举办,韩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办是为了销,家办则只是为了展,展而不销,足见藏品之珍贵、主人之清高。为了这次盛会,韩子奇让店里的账房先生老侯和伙计们来布置了好几个通宵,到开幕之日,却都让他们回去照应店里的生意,这里由他亲自主持,并让在燕大读书的玉儿请了三天事假,为他做助手。   展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内,来者不拒,展期一过,恕不接待。这三天,没把北平城里的古玩玉器业、文物字画业闹翻了个儿,凡数得着的人物,都来观看,一为大饱眼福,二为庆贺韩老板喜生贵子,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与当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时的“博雅”宅门可罗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更有一些大学教授、知名学者也造府观宝,赞叹之余,还留下不少墨迹题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一副楹联:“奇技惊天,一脉青蓝出圣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庐。”上、下联以鹤顶格巧嵌“奇”、“珍”二字,对奇珍斋主的非凡技艺和丰富收藏都给予极高的评价;横披是两个斗大的字:“玉王”。来宾纷纷称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当之无愧啊!   来宾中还有不少洋人,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斋十年来的老主顾、韩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着韩子奇的手,无限感慨:“韩先生,这次盛会,我等了十几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汉语,不必翻译,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但其余洋人则都用英语,韩子奇便让玉儿从中翻译。这倒不是因为韩子奇自谦英语不如玉儿,而是有意显示显示小师妹的才华。十九岁的玉儿,正是青春妙龄,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宽袖高领大襟衫,袖筒只过臂肘,露出玉笋般两条手臂,腰束一条黑绉纱裙,白色长统袜紧紧裹着一双秀腿,脚穿青布扣襻儿鞋。白润的面庞衬着一头黑发,两旁齐着耳垂,额前齐着眉心。朴素大方,楚楚动人。洋学堂的学生不怯场,一口纯正的英语,与金发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谈,那些腰缠万贯的洋财东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土财主们不懂英语,则听得目瞪口呆,心中纳闷儿:怎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   韩子奇对客人不分中外,无论穷达,一律以礼相待——却也只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谈生意、签订合同的,都请他们改日到柜上接洽;有要恳请他将展品转让的,一概婉言谢绝。   韩太太对此深为不解,望着那乱哄哄的人群,埋怨说:“你呀,真是魔怔了!买卖人不谈买卖,瞎热闹个什么劲儿?”   韩子奇亲亲她怀中的天星,笑笑说;“不可食兮不可衣,连城公但无穷奇!”   这是大清乾隆皇帝题碧玉盘诗中的两句,韩太太自然听不明白,只是觉得丈夫变得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尽迷恋于不当吃、不当喝的“闲篇儿”,越来越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儿了。当着满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怀里的孩子哭了,便抱着回西厢房去喂奶。   韩子奇和玉儿送客人出门,走到垂华门外,迎面被一个妇人挡住去路,那妇人低着头,一手抚着胸口,一手胆怯地往前微伸着,低声说:“撒瓦卜,出散个乜帖(谢谢您给点儿施舍)!”   一听这言语,就知道她是个穆斯林,是望见大门上的“经字堵阿”才进来要“乜帖”的。“乜帖”本义是“举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几乎成了“施舍”的同义词。韩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从衣袋中掏出几个光洋,放在那只枯瘦的手上:“拿着,去吃顿饱饭吧!”   那妇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感激地朝韩子奇屈膝行礼。   韩子奇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妇人虽然形容推悻,却并不丑陋,年纪约在三十岁上下,蓬松地挽着个发髻,面庞消瘦,眉目倒还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个长年以乞讨为生的“撒乞赖”(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旧,但被撕裂了几处,衣不蔽体,那妇人虽然用手遮挡,还是露着肌肤。韩子奇转身对玉儿说:“你去拿几件旧衣裳,让这位大姐换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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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7:00 | 只看该作者
王儿让那妇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厅等着,进去拿了一身韩太太穿剩下的裤、褂,给妇人换上,立时改变了那乞丐的模样儿,倒像是个俊俏的媳妇。妇人换了衣裳,手里攥着钱,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儿便拜:“撒瓦卜,善心的小姐,为主的祥助您!”   玉儿赶忙拦住,说:“大姐,今天我们家天星正好满一百天,谢谢您来道喜了!”   那妇人本来要走,听了这话,却一愣:“啊,一百天?满一百天了?”   一阵婴儿的哭声隐隐从里院传来,那妇人突然发疯似的朝里面跑去,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韩太太正在为天星喂奶,她因生育过迟,奶水不足,天星哭个不停,她正在着急,忽然看见闯进来这么个风风火火的妇人,便恼火地问跟着跑来的玉儿:“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等玉儿解释,那妇人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抢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还给我吧!这是我的孩子啊!”   “什么?疯子!”韩太太惊惶地躲闪,天里却被那妇人抢在手中!   韩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夺回来,又怕吓着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喊着玉儿说:“快关上门,别让她把孩子带跑了!”   那妇人却没有要跑的意思,抱着天星,疯狂地吻了一阵,就解开衣襟,为他喂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湿了一片。天星正饿得发慌,此时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谁,叼着就猛力吸吮,哭声也就立时停止了。   韩太太愣在一边,问三儿:“她……她……?”   “是刚才在门口要‘乜帖’的……”   那妇人胀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阵,渐渐松软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泪眼凝视着怀中的天星,喃喃地说:“小少爷,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儿疑惑地问她:“哎,你是怎么回事儿?”   妇人抬起泪眼,声音颤抖地说:“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这妇人本是吉林长春人,娘家姓马,夫家姓海,丈夫海连义,继承祖业,开一个小小的饭馆儿,在当地回、汉居民中都颇有一点名气,人称“海回回”。“九·一八”之后,东北三省沧亡,海连义不甘忍受日本人的凌辱,和妻子逃难入关,流落到平东通州,无力再操祖业,便在通州东关赁了一间铺面,卖茶水为生。   民国二十二年,日军侵占热河,越过长城,进占通州,直逼平津。五月二十一口,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塘沽协定》,中国军队西撤。海连义夫妇辗转万里,仍然没有逃出日军的魔掌!民国二十四年五月,日本借口中国破坏《塘沽协定》,进一步提出统治华北的要求。六月,国民政府派何应钦与日本驻华北日军司令梅津美次郎谈判,达成秘密的《何梅协定》:撤退中国的河北驻军,取消河北省和平津两市的“党部”,撤换河北省主席和平津两市市长,禁止一切反日运动,将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拱手让给了日本……   她记得那一天,她正在给还没有满月的孩子喂奶,海连义在前边照看生意。天将黄昏,过路的人很少,海连义准备早点儿收了茶摊儿,和妻子一起吃晚饭,这时,从城里开出了一辆汽车,跳下来几个日本兵,比比划划地要喝茶。海连义连忙给他们沏了茶端上来,日本兵又嫌茶不好,从车上拿出酒、肉,坐在店里又吃又喝。海连义忍气吞声,赔着笑脸儿说:“诸位能不能另找个地方?我们家……是清真教门哪!”   日本兵瞪着眼说:“什么的清真!”当胸就给了海连义一拳。海连义没敢还手,几个日本兵又一拥而上,掀翻了桌、凳,把海连义扭住,反剪了胳膊,推推搡搡往汽车上塞,海连义急得大叫:“放开我!”   海嫂顾不得害怕,抱着孩子追出来:“他爸,他爸!”   日本兵哈哈大笑,夺掉她手里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车,一阵风似的开走了!孩子的哭声撕裂了她的心,她疯狂地哭喊着,挣扎着,撞开车门,跳了下去……   她醒来的时候,汽车早已没有了踪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烧,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饱了奶,在她怀里甜甜地睡着了。   泪水浸湿了韩太太的手绢儿,这位母亲的悲惨遭遇,使她下忍心把孩子夺回来,把这个妇人赶走。让她抱一会儿吧,抱一会儿,当妈的都和孩子连心,让天里暖一暖她的心吧!   “海嫂,”玉儿垂着泪说,“您一个人,准备上哪儿去呢?”   “不知道,”海嫂两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玉儿叹了口气:“唉,上哪儿找去?说不定……”   韩太太瞟了玉儿一眼,不让她再说出使海嫂伤心的话,让她留着一点儿念想吧,人没有念想就没法儿活了。“海嫂,您别着急,投亲靠友找个地儿先住下来,慢慢儿地等着,您家大哥和孩子兴许能有个信儿……”   “太太!我一个无依无靠要‘乜帖’的娘们儿投奔谁去啊?”海嫂的眼泪又涌流不止,突然,她抱着天星跪了下来,“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们收留了我吧,我舍不得这位小少爷!留下我吧,我什么都能干哪,当牛做马报答你们!”   韩太太连忙扶起她:“您别这么见外,海嫂!看起来,这孩子是跟您有缘啊!我这儿正好也得有个人儿帮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们先生说说,跟柜上的伙计一样,按月给您工钱,头三年里头就……”   “我什么也不要!只求跟这位小少爷做伴儿,伺候你们一辈子,等着我们家的信儿!”   韩子奇送客人回来,就碰见玉儿去叫他来商量这事儿。他来到西厢房,既然大太已经决定了的,他就不再说什么,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记着东厢房里的“览玉盛会”,站了站就要走,临走,又嘱咐说:“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了,别把她当佣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贱遇的滋味儿可受够了!往后,别这么‘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只当咱们又多了个姐妹吧,让天星管她叫‘姑妈’!”   姑妈紧紧地抱着熟睡的小天星,姑妈的泪水打湿了他那粉红色的脸庞。   览王盛会已经是最后一天。   黄昏时分,韩子奇送走了最后几位贵客,想等看热闹的人们散尽,就该收摊儿了。这时候,汇远斋玉器店的老板蒲绶昌来了!   奇珍斋和汇远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仅仅是梁亦清为宝船而死,也不仅仅是韩子奇从汇远斋“出号”,而在于他出号以后重振奇珍斋。同行是冤家。韩子奇刚出号的时候,蒲缓昌根本没料到他还会回梁家去,没料到他有挑起一杆旗的气魄,更没料到他在汇远斋三年学了这么些个能耐。在蒲绶昌眼里,他只是个小匠人,而根本不是买卖人,买卖上的事儿还一窍不通呢!哪知道,没出三年,汇远斋的买卖就被奇珍斋抢了一半,十年工夫,汇远斋摇摇欲坠,欧美各国的主顾都纷纷蜂拥向奇珍斋,始作俑者便是沙蒙·亨特,这几年他跑得勤,从奇珍斋赚了不少钱,当然,奇珍斋也从他身上赚了不少钱。韩子奇风头越出越大,还沽名钓誉,搞什么“览玉盛会”,竟然有这么多人捧场,甚至送给他“玉王”之称,让蒲绶昌简直不能容忍!他明令本店的一切人等都不许去看韩子奇的什么“展览”,但是,却挡不住风言风语往汇远斋传来,越传越邪乎,人家“展览”三天,门庭若市,他这里却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柜上的伙计们无事可做,就叽叽咕咕地大谈韩子奇,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蒲绶昌受不了、坐不住了!商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竞争中自己失败、他人领先,最不忍看的就是对手的兴旺发达,犹如赌场上红了眼的赌徒,他认为别人的一切都本应该属于自己,每输一次都激起更大的野心,东山再起,力挽狂澜,转败为胜,致强敌于死命,是最大的享受!何况,蒲缓昌又不是一个仅仅为盈利而活着的一般商人:他有一双识宝的慧眼,却眼睁睁地看着奇玲异宝源源流入奇珍斋;他有一双聚宝的巧手,却束手无策地听任韩子奇大显神通……这一切,都是他不堪承受的耻辱!他宁可在竞争中死去,也不肯在冷落中偷生!妒嫉,这种被人诅咒的东西,却又是人赶不走的朋友,当你失意的时候,它悄悄地来了,凭空使你产生自信和力量。痛苦已极的蒲缓昌就是这样突然有了极大的动力,哼,俗人们,汇远斋还没有一败涂地呢,奇珍斋也未必真的多么强大,我蒲缓昌倒是要去领教领教!   于是,在“览玉盛会”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辆洋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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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8:00 | 只看该作者
进了“博雅”宅大门,迎面碰L韩太太。韩太太把天星交给姑妈去管,手上就没有缠手的事儿了,心说松宽松宽,和左邻右舍说说话儿,刚走到垂华门外头,就瞅见了“堵施蛮”,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猛地想起家破人亡的往事,心里的一股血涌到脸上,脱口说:“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这不是蒲老板吗?少见啊!我记得,自打我爸爸‘无常’那年,十几年都没瞅见您登过我们家的门儿了,横不是您走错了地方了吧?”   蒲绶昌本来就是不甘寂寞,憋着气来的,怎么能受得了她这样的冷遇?正待破口大骂,又没有词儿,人家确实没邀请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经进门,又不好转脸就走,一时尴尬地僵在那儿,进退两难。这时,韩子奇迎出来了。   “噢,师傅!”韩子奇刚才在里边听说蒲绶昌来了,赶紧出来迎接,紧走几步,笑眯眯地伸手搀住蒲缓昌的胳膊,“哎呀,我展览这么点儿小玩艺儿,没料到惊动了师傅的大驾!原先,我内人倒是说来着,该请师傅来指点指点,我寻思您忙啊,保不齐不肯赏我这个脸,就没敢麻烦您。看看,您老人家自个儿来了,这叫我多高兴!有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压轴,我这出戏唱得才算圆满!师傅,您里边儿坐!”   这几句话,及时地给了蒲绶昌一个台阶儿,把刚才被韩太太激起来的怒气消了大半。不管怎么着,我蒲缓昌曾经是你的师傅,“一日为师,终生如父”,你韩子奇走到天边儿,敢不承认是我的徒弟?名师才能出高徒,随你有多大的能耐,上边还有我呢,水高漫不过山去J这么一想,就不再和韩太太一般见识,“好男不跟女斗”,何况自己还是个长辈!   韩子奇一边搀着蒲缓昌往里走,一边琢磨着:这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来者不善!三天的“览玉盛会”,眼看着大功告成,圆满结束,谁料到临了儿来了这么个丧门星,他安的是什么心呢?依韩子奇的心,要是当众把蒲绶昌奚落一顿、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让蒲绶昌把这个展览给闹砸了,如果那样,就正好遂了蒲绶昌的心愿!现在,得哄着,忍着。十几年来,韩子奇别的本事不说,光这个“忍”字,就练得可以,“韩信能忍胯下辱”,“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自古来兵家经验之谈啊,不然,韩子奇岂能有今日?奇珍斋又岂能有今日?   院子里的一些将要散去的看客,见韩子奇毕恭毕敬地搀着蒲老板来,便随波逐流,复又跟着回来。蒲绶昌昔日在玉器行里的名气、地位,人们不是不知道,韩子奇这么尊重他,谁还敢冷落?认得的,不认得的,都上前拱拱手,问个好,蒲绶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不觉飘飘然起来,大模大样儿地随着韩子奇朝东厢房走去。众人都跟在后头,想听听这位行家对韩子奇的“览玉盛会”有何高见。   迎门便看见那副槛联:“奇技惊天,一脉青蓝出圣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庐。”蒲缓昌默读了一遍,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哼,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心里这么想着,蒲绶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横披,看见“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韩子奇说:“子奇,你竟然敢称‘王’啊?”   韩子奇谦逊地笑笑:“我哪有这样的胆子!这不过是朋友们的过誉之辞,希望我不要辜负梁师傅、蒲师傅的栽培,也不要断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遗风,我想这也是一番好意。师傅如果觉得不妥,那就……”   蒲绶昌当然不能让他当众取下来,听他这样解释,也不好反驳,就宽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着吧,让我们玉业同仁共勉!”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千里逐鹿,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换主人,焉知日后“玉王”的荣誉就不能易手吗?他倒是想得很远!   韩子奇请蒲绶昌落座,吩咐玉儿沏茶,又连忙拣蒲绶昌爱听的话说:“我知道师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个儿的买卖,是玉业同仁。子奇不才,但师傅的教诲永不敢忘啊!”   蒲绶昌也就手儿送个人情:“我带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当年亦清见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   这时玉儿捧上茶来,蒲绶昌接过茶,看了玉儿一眼,感叹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经这么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我呢,这颗老友的心也总算放下了!”   玉儿听他这么厚颜无耻地为自己贴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样当面揭人家的短,只是温和地笑笑说:“奇哥哥经常念叨您呢!蒲师伯今天肯来捧场,我们做晚辈的也觉得光彩!蒲师伯,就请您过目吧!”一个邀请的手势,就把话题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点儿看完早点儿走,省得言多语失,再生出什么枝节。   蒲绶昌微笑着说:“好,好!”他本来就是来看玉的,现在,韩子奇和玉儿把面子都给了他,该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从桌旁站起来,倒背着手,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确有些权威派头。他不知道韩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陈列的,就先奔离他最近的、颜色也最惹眼的柜子去了,其实这是整个展览的尾巴。   这儿陈列的是:一只翡翠盖碗,一只白玉三羊壶,一只玛瑙杯,一挂青金石数珠,一挂桃红碧玺珮,一只玛瑙三果花插。那翡翠绿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玛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蓝似晴空,碧玺艳若桃花,交相辉映,灿烂夺目。这些玉、石本身就已经是珍宝,世界习俗中把翡翠和缠丝玛瑙称为“幸运、幸福之石”,青金石为“成功之石”,碧玺被唐太宗称为“辟邪玺”,在清代作为朝珠、帽正,慈禧太后的殉葬品中,脚下的一枝碧玺花,价值七十五万两白银!何况这几件东西,制作刻意求工、精巧细腻、玲珑剔透,蒲缓昌刚刚看到这儿,已经暗暗吃惊:这小子还真趁东西!嘴里不说,头却点了几点,又凑到跟前,细细看了一遍,目光最后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着三样儿果子:佛手、石榴、桃,意为多福、多子、多寿。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缠丝玛瑙红白相间、丝丝缕缕的色彩,分色巧用:纯白处,雕成佛手,真如一只玉佛之手;退晕处,琢为桃子,好似用画笔层层渲染,到桃尖一点鲜红;斑驳处,制成石榴,果皮裂开,颗颗籽实像一把红宝石!   蒲绶昌喃喃地说:“难得,难得!这……恐怕是从宫里流落出来的?”   韩子奇笑了笑,并不回答,却说:“师傅,您往下接着瞅!清朝的东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才摆出这么几件像点样儿的。其余的,像什么金镶玉树啦,珍珠桂花啦,东西是真东西,就是俗气太盛,就算了!大清的东西就是有这个毛病,您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让蒲绶昌心里咯噔一震,脱口道:“你小子口气太大!”   韩子奇还是笑笑,引着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占了好几个柜子,有;青玉竹节式杯,青玉缠枝花卉镂雕杯,青玉“万”字耳乳丁纹杯,白玉缠枝花卉壮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绶昌瞅着那件花插,茶黑色像只笔筒,周身缠着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却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独运,精工巧制。   “这是……?”蒲绶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触到了玻璃。   韩子奇拉开玻璃门,左手在外边接着,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让他看个明白。那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子冈”!   “陆子冈!果然是陆子冈!”蒲绶昌就像见到了明朝琢玉大师陆子冈复活,充满崇敬地呼唤着这个数百年来在玉器行业中视为神圣的名字。   韩子奇又在前边等着他了。   蒲绶昌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边是元代的青玉双耳活环龙纹尊,白玉双耳礼乐杯,青玉飞龙纹带板,虽是仿古制品,却不泥古,碾工细腻精美,自有元代风貌;宋代的玛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龙把盏,青玉狮子坠,在玉料的选择和对天然色彩的处理已经相当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开。   历史浓缩于咫尺之间,蒲绶昌随着韩子奇在琢玉史的长河中溯流而上,转眼间从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频繁交流的时代,那几枚带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飞天使人眼花缭乱,仿佛听到了盛唐宫廷中的笙萧鼓乐、丝绸之路上的鼙鼓驼铃。蒲绶昌像进入了梦境,脚踏了云雾似的在艺术珍品前飘荡,任凭飘荡到哪里吧,一切都让他陶醉!   青玉镂雕螭凤纹剑鞘饰,青玉涡纹剑首饰,青玉夔凤纹鸡心佩,在他眼前缓缓地游过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云彩。他一时还不能明确判定身处于什么时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现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击中似的叫出声来:“刚卯!汉朝的刚卯!”   “不错,师傅好眼力!”韩子奇不无佩服地望着蒲绶昌说,“这是我用十袋洋面换来的!”   “唔!”蒲绶昌从胸腔中发出一声痛惜的长叹,“我平生只见过一次刚卯,那是在一位……”   韩子奇接过下半句话说:“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里?”   “嗯?你也去过他家?”蒲绶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韩子奇说,“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凑巧,有那么一天,一位小脚老太太找到我柜上,要卖一块‘镇尺’,说是她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用的东西。老头子早先教过私塾,兴了洋学之后就没事儿做了,喝点儿闷酒,画几笔竹子兰草,写写字。到老了,家产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几管秃笔和这把压纸用的‘镇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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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08:00 | 只看该作者
“不错,他是用这当‘镇凤’!”蒲绶昌急得眼睛里像要伸出一只手来,“怎么,他舍得卖了?”   “舍不得!一直到临终,他都舍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么话说,却又出不来声儿。老太太一边儿哭,一边儿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儿要交待给我吗?’老头子很费劲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镇尺’,又指指饭碗。老太太猜测着说:‘噢,你是说,这东西能换碗饭吃?’老头子点点头,手垂下来,就咽气了。他死后,因为没有留下遗产,儿女们都不来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邻居,把老头子草草掩埋了。发送完了老头子,老太太一个人日子就更艰难了,连饭都吃不上,这才想起亡夫的遗言:‘镇尺’可以‘换饭吃’,拿着找我来了:‘掌柜的,您瞅瞅这个东西……’我拿在手里,粗粗一看,颜色白中杂有绿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独山玉’。独山大因为硬度高,德国人称它为‘南阳翡翠’,但毕竟不是翡翠。现在咱们玉器行里,一般都不把独山玉看得特别珍贵,可是我查过河南《南阳县志》,上面记载说:‘豫山在县东北十五里,又曰独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这种像翡翠的独山玉。现在独山的东南山脚下,还有个叫‘玉街市’的地方,相传是汉代玉器作的旧址,独山上还有许多古人采玉的矿坑,可见独山王在汉代是很驰名的……”   蒲缓昌急不可待地打断他的话:“独山玉的历史恐怕还要早!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一块用独山玉琢成的薄片儿,因为残破,弄不清是什么器物,从做工看来,像是五六千年前的东西!子奇啊,看玉,质地和做工还在其次,断代是最要紧的……”   韩子奇说:“师傅说得好!可我当时拿着老太太送来的这件东西,看了半天,一时不能断代。看这样干,不像‘镇尺’,四方形立柱,规规矩矩,倒像块图章料子。说是‘图章’,又不太像,中间还穿了一个孔,而且该刻字的地方又没刻字,不该刻字的地方却刻满了字,四面都有,每面八个字,分作两行,篆书,带点隶书味儿,心里觉着像汉代的东西,又没有把握。就问老太太:‘您想要多少钱呢?’老太太没谱儿,问我:‘能换一袋洋面吗?’我说:‘不止,我给您十袋洋面。’当时就让伙计给她买了十袋洋面,还雇了辆车,给她送家去。老太太千恩万谢,连声说:‘多谢了!尽我想也没想到能换这么些面,掌柜的真是个实减人儿,不欺负我这不识字的老太太!’我当时心说:到底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东西买到手里之后,我闭门审看了三天才终于弄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镇尺’,也不是‘图章’,是一件‘刚卯’!……”   蒲绶昌双眼熠熠生辉:“好眼力!你知道这‘刚卯’是做什么用的吗?”   “这‘刚卯’嘛,”韩子奇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古人挂在革带上的一种护符,通常用玉、金或者核桃制成,中间有孔,可以穿线悬挂。因为制于正月卯日,所以称为‘刚卯’。刚卯最早出现大约在西汉后期,王莽篡朝时禁止使用,东汉时又恢复了,但时间不长,东汉之后又被废除,就再也没有了。所以,现今流传世上的刚卯,如果不是赝品,必是汉代的无疑。”   蒲缓昌逼问他:“那么,你的这一件呢?”   韩子奇手中把玩着“刚卯”,胸有成竹地说:“从玉质、形制、刀工、字体来看,后人没有能力仿制到这种程度,我可以肯定它的年代在两汉之间!”   蒲缓昌咄咄逼人的目光黯淡了,韩子奇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打在他的心上!“当初那位私塾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从他那儿,我才认识了‘刚卯’,就是这块‘刚卯’!我求他转转手,出价一万。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后来再去找他,他已经不教书了,不知去向,‘刚卯’也就无影无踪。我追寻了好多年,哪知道落到了你的手里?价值连城的宝物,你却只花了十袋洋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已经到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被韩子奇抢走了似的,他茫然地望着那块“刚卯”,设想韩子奇当初轻易到手之时的快意与满足。蒲绶昌最大的享受就是攫取,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向他炫耀而不能抢、不能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韩子奇轻轻地把“刚卯”放回原处,却说:“我其实是事后诸葛亮,如果一开始就认出来,也决不会亏着那位老太太。可是,后来想找也找不着她了,我就只好愧领了。也许是命该如此吧,让这块‘刚卯’有个可靠的着落,免得毁于他人之手,师傅,您说呢?”   蒲缓昌说什么?话都让韩子奇说全了,他只有气!   韩子奇全然不理会他的神色,搀着他继续接着看。   前边竟是几件西周时期的东西:扁圆形的玉璧,外方内圆的管形玉琼,上尖下方的玉圭,“半圭为璋”的玉漳,弧形的玉磺,虎形的王琥……看得蒲绶昌太阳穴霍霍地跳,眼睛都快要瞪出血来!强烈的占有欲折磨着他,他的“玉瘾”上来了,几十年“玩”玉,他养成了一种古怪的性格,凡是经了他的眼的、他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就好像必须属于自己才能解“恨”,他不惜倾家荡产、豁出性命也要弄到手!在这一点上,韩子奇多么像他,甚至比他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十年之中,竟然搜罗了这么多宝物,整个展览虽然规模不大,却尽是精华,仿佛摄取了古往今来那条玉河的灵魂,浩浩荡荡,奔流不息,让人惊心动魄、叹为观止!而且越往前走,越令人肃然起敬,简直像进入了旷古深山,汩汩如闻那玉河的源头!   蒲绶昌感到一阵晕眩,他不敢随着韩子奇再往前走,担心自己承受不了这种强烈的刺激,想到此为止、打道回府了。不看了,不看了,再看就受不了啦!   “师傅,您……是不是有点儿累了?”韩子奇发觉他有些立足不稳,连忙扶着他,“先歇会儿,喝点儿茶,我让内人准备便饭,咱们爷儿俩好好聊聊!”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不必了,不必了!”蒲缓昌快快地摆了摆手,他只想早些离开这个使他眼馋的地方,其余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我想回去……”   就在他转过脸的一刹那,紧挨窗户的那只柜子又陡地吸引了他的视线,他不能走,那儿还有让他更动心的东西!   玉块!青玉螭形块!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掏出帕于来揉了揉,再看,还是玉块!那马蹄铁形的东西,大模大样地摆在柜子里!   “这东西……你也有啊?”蒲绶昌向玉块走去,痛苦地回忆着自己也曾……可惜,已经变成钱了,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玉相比!而韩子奇竟然拥有他蒲缓昌一旦失去永不复得的东西!   “我也只有这么一块,师傅!”韩子奇搀着他说,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蒲缓昌的声音在颤抖,弱者的心此刻还挣扎着想逞强,他想再考考韩子奇,如果仅仅拥有宝物却不识宝,他还可以以师傅的身份来指教一番,这样,在围观的众人眼里也就不失他的面子了。   韩子奇谦逊地说:“我只是略知一二,古人管这东西叫玉块,其实和壁、环、刚卯差不多,也是身上佩带的一种饰物。秦朝末年,刘邦、项羽并起,楚汉争雄,在鸿门宴上,项羽碍于情面,犹犹豫豫地不肯杀掉刘邦,谋臣范增好几次拿起腰间佩带的玉块,示意项羽要下‘决心’,‘决’和‘块’是谐音,范增用的就是这种东西……”   “唔!”蒲绶昌痛心疾首地点点头,“霸王不听范增语,鸿门宴上坐失良机,放虎归山,贻患无穷啊!”话一出口,却又有些后悔,惟恐在众人面前失态,便定了定神,以长者风度微笑着反问韩子奇,“你认为这东西是秦汉时代的?”   “不,”韩子奇马上回答,“我只是京秦汉的同类东西举个例子。这块玉玦比范增那块还早得多,据我看是商代的。”   蒲绶昌又失算了。但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算,仍想胜韩子奇一筹,就提出了一个实际已无任何意义的问题:“你大概不知道,同是商代的青玉玦,我那儿也有吧?”   “知道!”韩子奇回答得十分肯定,“而且不止一块!”   蒲绶昌伸出了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是三块……”   “不错,是三块,当年‘玉魔’老先生收藏的三块玉玦,他过世之后,都让您给买去了,”韩子奇的双眼突然放射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寒光,“可是,那两块被您打碎了,只留下这一块稀世珍宝,高价卖给了沙蒙·亨特先生!我大概没说错吧?师傅!”   周围围观的人,异口同声发出“啊”的一声惊叹,好像空谷中的回声。   “怎么?这……就是我那一块?”蒲缓昌在众目睽睽之下,脊背发冷,舌根发硬,一双充血的眼睛瞳孔突然缩小,痴痴地盯着那块玉玦。   “师傅再仔细看看,五十万现洋卖出去的东西,总还记得它的样子吧?”韩子奇冷冷地说。   蒲绶昌眯起了眼,细细看了一阵,突然问道:“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很简单,”韩子奇坦然地说,“我用更高的价格从沙蒙·亨特手里又买回来了!”   “啊!……”蒲绶昌那一双锐利的眼睛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迸射出一片爆裂般的光芒,随即,黯淡了,熄灭了!一个踉跄,他险些跌倒,韩子奇急忙上前扶住。   蒲绶昌无力地坐到太师椅上,全身的筋骨像一摊糟朽的木柴,死灰的眼珠愣愣地望着前面,喃喃地说:“又回来了,‘博雅’宅的东西,又回来了……”   “览玉盛会”以蒲绶昌的惨然败北、韩子奇的大获全胜宣告结束,“玉王”的称号不胫而走,传遍北平的玉器行业。正当韩子奇雄心勃勃、奇珍斋前途无量之际,一场巨大的灾难却压顶而来,这是韩子奇未能预料也无力避免的!   这一年的夏天,在《何梅协定》、《秦土协定》签订之后,日本控制了河北、察哈尔两省。十月,日本侵略者指使汉奸在河北香河举行暴动,占领香河县城。十一月,又策动汉奸进行“华北五省自治运动”。十一月二十五日,国民政府冀东行政督察专员殷汝耕在通州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河北省东部二十多个县的大片领土沦于日本手中。十二月七日,国民政府指定宋哲元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以满足日本“华北政权特殊化”的要求,华北危急已达极点!十二月九日,北平的六千多名学生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反对‘华北自治运动’!”“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大批军警惶惶出动,对手无寸铁的学生残酷镇压!   与此同时,国民政府正在推行由蒋委员长夫人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不要随地吐痰;安全第一;路要修得好;走路要小心;车辆行人靠有走;等车要排队;经常呼吸新鲜空气和沐浴阳光;见苍蝇要消灭;天天刷牙;经常服用维他命;要爱邻居;要做事;要奋力进取;用钱要节省;行动要慢;停一停,看一看,听一听;要让婴儿长得更健康;要搞大扫除;屋内要粉刷一新,家具要保持完好。”童子军和警察走上大街,禁止随地吐痰,禁止喝烈性酒,禁止烫发,禁止穿“奇装异服”……   难道韩子奇不希望有更美好的“新生活”吗?他多么希望奇珍斋更加完好,初生的婴儿更加健康,事业更加奋发进取!但是,无情的战云像恶魔一样压在头顶,北平、华北和整个中国,都已经危在旦夕!他所痴情的玉器行业历来只不过是太平时代的装点,在残酷的战争即将来临之际,这些雕虫小技、清赏古玩,便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奇珍斋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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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5:00 |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 月晦 --------------------------------------------------------------------------------   四月的燕园,春意正浓。清明时节的迷濛烟雨,浸润了苍莽秀丽的勺园、蔚秀园、镜春园、朗润园、承泽园和环抱着未名湖的淑春园;起伏的岗峦,蜿蜒的湖岸,铺上了一层碧绿的绒毯;挺拔的白杨,炯娜的垂柳,龙钟的国槐,娟秀的银杏,都披上了青翠欲滴的新装;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阴丛中;小桥流水,曲径飞花,红桃白李,艳紫的丁香、藤萝,嫩黄的迎春……   楚雁潮已经在寒假里译完了鲁迅的《奔月》,几经修改,才算定了稿。接着又赶译了《理水》和《采薇》,开学之前有了一个草稿,还没有来得及推敲,他想干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编》中的八个短篇都译出来,然后再从头做一番通盘的加工、润色。于是又动手泽《铸剑》,但是开学之后,进展就大大地减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级的英语教师,而且还是他们的班主任,他得对这十六个学生负责,就像他做学生时,严教授对他们这些孩子负责一样。他从童年时期就学会了唱一首歌:“我们是祖国的花朵,老师是辛勤的园丁……”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园丁”二字的含义。十六个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从全国千万名竞争者中严格筛选出来的,是否都能够成材,除了他们本人的天赋和勤奋,还要靠他这名“园丁”!松上、施肥、浇水、灭虫、修技、剪叶,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时间,付出一片真情。他希望在五年之后,这十六名学生个个成材,不出一个废品,这不仅仅是为了向国家输送急需的外语人才,也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他作为教师所具有的职业性的荣誉感,也是为了学生们自己。不然,他就会觉得对不起这些学生,对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运托付给他这名“园丁”的家长。有一次,他在备斋门前看见花木班的师傅把一棵瘦弱的榆叶梅拔出来扔掉了,说:“这棵不行了,反正也长不大,拔了换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争旁边的花儿的养分!”他看着心疼:它也是一棵树,也有生长的权利,开花的权利,换一棵?谁能够代替它啊?等那位师傅走了,他把这棵被命运抛弃的小树捡了起来,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来,现在也开花了。虽然开得瘦小,开得稀疏,但它毕竟没有辜负春天,春天也没辜负它,也许到了明年春天,它就开得更娇艳了。这使他想起班上英语基础最差的罗秀竹,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经跟上来了,并且雄心勃勃地宣称要在二年级时争取赶上拔尖儿的韩新月和谢秋思。而韩新月和谢秋思当然也不会原地踏步等着她赶上或者超过,她们不仅对功课抓得很紧,而且在课余时间苦读英文原版的文学名著。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节英语课,对于楚雁潮的精力、体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读,精读,分析课文,讲解语法,练习口语,他一个人要供给十六棵小树水分和营养,四节课下来他常常感到声嘶力竭、疲惫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饭,他沿着湖边小路往备斋走去,濛濛细雨中,岸上烟柳,眼底繁花,使他的精神为之一爽,把倦意驱散了。   回到他那小小的书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叶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绿叶,小小的花朵,挂着晶莹的水珠,他似乎听到了生命的歌唱。他回过身来,小心地端下书架上的笔洗,为里边的巴西木换了清水。这段神奇的木桩上的绿叶已经葱茏一片了,并且在嫩茎的顶端鼓出了蓓蕾,准备开花了。   现在,他在桌前坐下来,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没有英语课,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从来不午休的,从现在开始,他将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饭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刚刚带回来两个馒头。他翻开桌上的《鲁迅全集》。一翻到《铸剑》,他的心便即刻沉了进去,面对那纯青、透明、寒光闪闪的宝剑,他感到如临神圣。鲁迅的《铸剑》,他本是在十多岁时就曾经读过的,于将、莫邪铸剑的故事,也早就从小人书中熟悉,但那种魅力却不因熟读而减退,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强烈。鲁迅在小说里着力写的是眉间尺和那个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见的却是那个未曾出场的父亲于将,那个铸了剑又死于剑的人。他应该是怎样的气质、怎样的形象呢?他给儿子留下了剑也留下了遗恨,留下了永难满足的愿望。儿子需要父亲。眉间尺的心中有一个真切的父亲吗?也许仅仅凭母亲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样,从童年时代便无数次地测想自己的父亲!唉,父亲……   也许,鲁迅塑造那个“黑色人”就是要还给眉间尺一个父亲?那是一个无形的人,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像鸱鸮,眼睛像两点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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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6:00 | 只看该作者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问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他竟是这样一个只有鲁迅才写得出的“父亲”!   楚雁潮肃然摊开稿纸,英文译稿刚刚写到眉间尺的头颅坠落在地面的青苔上,他把手里的剑交给黑色人,“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这里停住的,接下来他要译的是: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到哨响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   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华,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读《铸剑》时,便惊骇地看见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后便再也难忘了。把这段文字转换成英文并不难,但是要传神地再现鲁迅的风骨、鲁迅的文采,却也非易事。中国翻译界的老前辈、北京大学的第一任校长严复说过:“译事三难:信、达、雅。”即文辞准确、通顺、优美;赵景深则主张“宁错而务顺”;鲁迅和赵景深针锋相对,提出“宁信而不顺”……这已是几十年来争论不休的问题,可见翻译之难!如今面对的是鲁迅的作品,要达到“宁信而不顺”就很不容易了,何况“信、达、雅”!楚雁潮手里拿起的笔又放下了,他要费一番斟酌。   “笃,笃,笃……”有人敲门。   “请进!”他回答着,仍然在思索。   来人是郑晓京,穿着那身男式军装,走进来的时候刷刷地响,雷厉风行,手里握着一卷文件似的东西,那神态使人联想起电影里的女电报员“报告首长”时的劲头儿,不知是她骨子里继承了父母的遗传基因,还是有意要模仿。郑晓京喜欢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战士”模样,这,大家也都习惯了。其实,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并不是扛枪打仗的,父亲是部队的政治干部,母亲是文工团的导演。   “哦,郑晓京同学!”楚雁潮从书桌旁站起来。   “楚老师,您在备课?”郑晓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纸,匆匆一瞥,并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也没有为打断老师的工作而表歉意,就只管说明她的来意,“我想跟您谈谈班上的情况……”   “噢,好的,好的,”楚雁潮收起了稿纸,装进抽屉里。他没有准备让郑晓京像韩新月那样翻看他的译文,甚至根本不打算让她知道他在业余时间所做的事情,在他的译著正式出版之前,没有必要让更多的人来关心这件事,因为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写作和“成名成家”有一种必然的联系。“哦,请坐吧!”他又让出了那把仅有的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极力把思想从“磷火似的眼光”和“信、达、雅”中拉回来,专心致志地听取郑晓京的工作汇报。   “最近我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个别谈了话,看来大家通过形势教育,基本上都能对国家暂时的经济困难有正确的认识。”郑晓京坐在椅子上,一板一眼地说,“特别是那些享受国家助学金的工农子弟,谁也不去买自由市场上的东西。这些看起来是小事儿,也是个感情问题、立场问题。看我们在困难的考验面前,能不能和党同心同德,能不能‘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   郑晓京一向苍白的脸上由于激动而有些涨红了,那双不大的眼睛闪烁着大义凛然的光彩。她虔诚地相信,在革命需要饿肚子的时候,饿肚子当然是革命的,是光荣的,正如一切宗教信徒都坚定地相信的那样:如果能够忍受超乎常人所忍受的艰难困苦,距离自己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更进了一步。   “形势很严峻啊!”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那神情确有几分大政治家的味道,“我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自然灾害,更重要的是和赫鲁晓夫同志的原则分歧……”   楚雁潮大大吃了一惊!在此之前,他从没有听到任何人敢于对苏联领导人说出任何不恭之辞。在中国人心目中,赫鲁晓夫和列宁、斯大林一样神圣,这本来是顺理成章、勿庸置疑的,怎么突然有了“原则分歧”?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异,茫然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郑晓京是学生当中为数极少的党员之一,她说的这种话恐怕不是个人的创造,也许党里面传达了什么新的精神?也许她从父母那儿获得了某种信息?   郑晓京却没有再说下去,“哦,这一点,您知道就行了,不需要向更多的同志……”她突然打住,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间歇。   楚雁潮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向他泄露这不可向凡人所道的天机,并且又似露不露、欲言又止。是奉了使命向担任班主任的楚雁潮“下点毛毛雨”呢,还是她自己也仅仅知道“这一点”又忍不住炫耀呢?但是,他不能向她询问,她那严峻的语气和神情都在告诉他:作为一名党外群众,这已经是对你的信任和礼遇,你好好儿听着,没错儿!   “总的看来,我们班上的情况还比较好,”郑晓京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改变了刚才直板板的身姿,语气也柔和了一些,把话题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拉回到她所在的那个小集体,“连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谢秋思、地主家庭出身的白守礼,都没有发现什么原则性的不满言论,他们对政治问题都很谨慎,但对学习抓得很紧……”   “这就好,”楚雁潮也不知不觉谨慎地说,“同学们都是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思想还是很单纯的,我看大家都很懂得用功……”   “但是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男同学当中,有些不健康的情绪,”郑晓京表情又变得很严肃,甚至有些忧虑,“他们背后随便议论女同学,起外号,打分儿,谁最漂亮,可以打五分啦,谁‘形象困难’,只能打三分啦,甚至把谢秋思和韩新月两个人进行‘竞选’,说什么:韩新月的美是天然的,谢秋思的美是打扮出来的。一个像清高淡雅、一尘不染的白荷花;一个像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红牡丹。虽然都是名花,但两相比较,牡丹就显得俗了……老师,您听听这乱七八糟的!”   楚雁潮却没有说话。郑晓京今天的谈话,开头是那么宏大,落到实处却又这么细琐,使他感到无味了。他想起自己在学生时期,班上的男同学在宿舍里也有过类似的话题,他当然是不参加的,觉得把女同学作为‘花儿’比来比去,有失对人家的尊重。现在,他的学生也会这一套了,可见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很容易对这类问题产生兴趣,无师自通。当他听到郑晓京刚才点到韩新月的名字时,心中微微一动,他不希望这个在全班最突出、他也最器重的学生受到伤害,当然也不愿意别人随意贬损另一名高材生谢秋思。但他听到后来的‘评语’,却也觉得其中并无什么恶意,而且这种议论基本得当,他也就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了……   “坏就坏在唐俊生把这话告诉了谢秋思,”郑晓京接着说,“他们两人的恋爱关系早就是半公开的了,谢秋思一听连唐俊生都参加了这种议论,伤害了她的自尊心,一气之下就把唐俊生甩了,唐俊生现在剃了光头!”   “剃了光头?”   “上午的英语课您没看见吗?哦,他戴着帽子呢……”   “噢,我没注意,”楚雁潮说,“剃光头是什么意思?”   “您没想到吧?”郑晓京用手指敲着桌子说,“他这是表示要出家当和尚了!”   楚雁潮不禁噗地笑出声来,没想到他的这一对儿上海小同乡竟演出了这么一场闹剧!   话说到这里,气氛却变得轻松起来。   “可笑吧?”郑晓京苦笑着说,“这种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身上,简直是可悲!更有甚者,”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唐俊生因此变得十分颓废,昨天下午,他邀集了别的班的几个男同学,都是失恋的,他们身上披着床单、麻袋片,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手拉着手在西校门华表前头合影留念,还高唱着……”   “唱什么?”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郑晓京说到这里,脸上愤愤然,楚雁潮却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青年人的情绪不稳定,很容易冲动,只要加以引导,就能够健康成长,我可以找唐俊生谈一谈,哎,对了,你们可以调动他的积极性嘛,把表演才能用到正当的文娱活动中去!‘五四’校庆日就要到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想让他为校庆晚会出点儿力,可是他又跟我摆架子、拿劲儿……”   “你们准备出个什么节目啊?”楚雁潮饶有兴致地问。   “呃……”郑晓京把左手握着的那一卷纸放在桌子上,“想发挥我们的专业特色,用英语演出话剧,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片断……”   “噢?这很有意思啊!”楚雁潮为学生们敢于这样大胆地进行口语实践感到兴奋,他充满期望地看着郑晓京,“是由你来导演了?”   “嗯,”郑晓京当之无愧地点点头,“这几天的课余时间一直在做案头准备工作……”她摆弄着手里的那卷纸。   “角色都分配好了吗?”   “唉,难哪!”郑晓京摊开两手,真像一个大导演或者指挥千军万马的大首长似的,要谈她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艰辛了,“看来十六个人都得上场,群众演员还得‘特邀’别的班的同学帮忙,好在台词少,他们不说话都行,问题是主角,主角的难度很大啊!”   “你准备让谁演哈姆雷特?”   “是啊,首先就遇到了这个难题!我把那十二个男生扒拉过来扒拉过去,不是这个个子太矮、缺乏风度,就是那个台词不行……”   “但这又不能去‘特邀’别的班的,总不能让哈姆雷特说俄语啊!”楚雁潮也在为她认真地考虑了,郑晓京确实选了个难题。   “但是,主角可不能凑合,我们也不能打退堂鼓,我考虑再三,哎,有了,终于想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而且是我们班的!”郑晓京说到这里,却停住了。   “谁?”楚雁潮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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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6:00 | 只看该作者
“就是您哪,楚老师!”郑晓京诡秘地一笑,她的面孔也有不板着的时候。   “哦,不行,不行,”楚雁潮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推辞,“我可不行,我从来没登过舞台,就连上讲台,一开始给你们上课的时候,还脸红呢!”   “您现在不是已经习惯了吗?”郑晓京像是在说服、勉励她的下级,“您的英语水平是没得说的,形象、身材、气质也非常合适,希望您不要让全班的同学失望,这是我们班第一次在全校师生员工面前亮相,校庆那天还会有许多老校友、老首长来看我们的演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楚老师,重任在肩啊!”   “不行,不行……”楚雁潮还是觉得自己不行,他这个人,大概除了他的专业之外,对一切都缺乏自信。他激动地站起来,和郑晓京争辩,“我的气质,怎么能像哈姆雷特?这个人物,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优柔寡断,但是实际上非常深沉,非常坚强,他身上蕴藏着一股巨大的爆发力,连他那些装疯的、颠三倒四的言语,都可以惊天地、泣鬼神:‘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裂自己的躯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我都能做到!……’”他垂下刚才举起的手臂,无可奈何地笑笑说,“这,我哪能做到?我演不出他那种疯劲儿……”   “不,您刚才做的这一段小品就非常好!”郑晓京激动地一拍桌子,那神态,颇有几分像一位大导演在考察演员的时候当场“拍板”的架势,把自己摆在伯乐的位置上了,“行了,哈姆雷特已经让我放心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从男同学中选择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楚雁潮并没有答应,“唐俊生怎么样?”   “不行,不行!”郑晓京一口就否定了,“他那个小白脸儿、水蛇腰,本来就不行,现在的情绪又那么坏,口语也不够利落,我顶多让他演那个倒霉的波格涅斯,戏不多,被哈姆雷特一剑刺死,就可以下场了……”   “别的角色都有了吗?”   “大体上都有了,”郑晓京扳着手指头说,“丹麦王准备让白守礼演,他出身不好,不好意思争演英雄人物,就自报演坏蛋,跟他平时那种闪闪烁烁、欲言又止的气质也很接近;王后嘛,就只好由我来演了,找罗秀竹,她不干,找谢秋思,她也不干,都嫌演那个又坏又不幸的女人没意思,其实这有什么?演戏嘛!我知道谢秋思的心思,她想演莪菲莉娅……”   “你打算让谁演莪菲莉娅?”楚雁潮突然问。   “当然是韩新月了!”郑晓京毫不犹豫地说,“她的形象、气质都很好,纯洁、天真,又很含蓄,带有几分羞涩和淡淡的忧郁,很像莪菲莉娅,很像!”   “噢,她来演莪菲莉娅?”楚雁潮喃喃地说,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我已经跟她说定了,她同意,”郑晓京说,“现在就看您的了,我想,您跟她配戏,一定可以配合得很默契……”   “为什么?”楚雁潮突然吃了一惊,他不知道郑晓京为什么选用了“默契”这个词儿。   “这很简单,”郑晓京坦率地说,“两位主要演员的口语都是整个剧组中最好的,是大家公认的,根本不用担心‘打奔儿’、‘吃字儿’,你们可以把主要精力用在人物内心情感的发掘上,可以把戏做足……”   “呣……”楚雁潮在沉吟,仿佛已经进入了角色,“不,不,太苦了,这戏太苦了,让我在她的葬礼中上场,跳下她的墓穴?‘哪一个人的心里装载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的哀恸的辞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这……这太苦了!”   “Very good!”郑晓京微笑着说,“就是要的这种情绪,越苦越好!”   她把桌上的那一卷纸往前推了推:“剧本已经印出来了,您先熟悉熟悉,不过这对您来说不成问题,莎翁的作品您都能背下来了!抽个时间,跟韩新月合一合……”   楚雁潮拿起油印的剧本,看了看,忐忑不安地说:“看来,你这是硬性摊派了?”   “对,”郑晓京干脆地说,“我对每个演员都明确交代:这是政治任务,为了班集体的荣誉,给我好好儿地演!”   楚雁潮无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气,既然是“任务”而且“政治”,也就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这就是郑晓京跟他兜了一个大圈子、大谈了半天政治的真正目的?而有意思的是,郑晓京选择的剧目并不是眼下很时髦的《以革命的名义》而是《哈姆雷特》,倒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革命”之处。这个稚嫩的小政治家!   郑晓京得胜回朝,雷厉风行地赶到宿舍。宿舍里只有韩新月一个人,她正拿着导演给她的剧本,煞有介事地练台词呢:      姑娘,姑娘,他死了,   一去不复来;   头上盖着青青草,   脚下石生苔。   嗬啊……   郑晓京一步闯进来:“哎,美丽的莪菲莉娅!”   韩新月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下面的词儿:      殓衾遮体白如雪,   鲜花红似雨;   花上盈盈有泪滴,   伴郎坟墓去。   郑晓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对台词,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绪突然被她从剧情中拉回来,男主角的人选也是她十分关心的问题,虽然一切都只不过是做戏,但是,她很难设想让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对她说:“我的确曾经爱过你。”而她还必须照剧本回答:“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那会使她很别扭的。她迫不及待地问郑晓京:“哈姆雷特是谁?”   “你猜猜!”郑晓京却要卖个小小的关子,为的是显示她这个导演物色演员的标准之高、工作之难、权威之大,“这个哈姆雷特是最有风度的,最有文学修养的,气质最内在的,英语也是最好的,刚才试了试戏,好极了,我想,美丽的莪菲莉娅一定会满意!”   新月倒被她这天花乱坠的一通吹嘘弄得很茫然,她在脑子里把班上的十二个男同学都过了一遍,也想不出谁是那个“最、最、最”!她不耐烦了:“到底是谁呀?不合适我可不干!”   “楚雁潮!”郑晓京突然宣布,并且在老师不在场的时候大胆地直呼其名,这有什么?在剧组里他也得归导演管。   “啊,楚老师!”新月惊喜地叫起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是他呢?只考虑同学……”   “他不是自己说愿意当我们的‘同学’嘛,”郑晓京扬扬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我的革命战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答应了吗?”新月担心地问。   “答应了,答应了!”郑晓京兴奋地说,“我这台戏现在就已经成功了一半儿!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紧时间把词儿都背会,最好能和楚老师一块儿练,这样,就有个感情的交流,容易进戏……”   “你放心吧,导演!”新月愉快地答应着,“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给的‘政治任务’!”   楼道里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罗秀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差点儿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罗秀竹,”郑晓京冲着她说,“你就只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边儿演个宫女了,噢?”   罗秀竹却根本顾不上理她这个茬儿,气喘吁吁地嚷着:“快,快!韩……韩新月……”   新月一愣:“什么事儿?把你急成这样儿……”   罗秀竹越急越说不清楚,脸憋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电话……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伤……”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电击中,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剧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两手冰冷,瑟瑟发抖,慌乱地抓住罗秀竹的胳膊,“怎么……怎么……”   “具体情况……我也没来得及问……电话很急,是你爸爸单位里打来的……”   “我爸爸……现在在哪儿?”   “已经送同……同仁医院了!”   郑晓京当机立断:“韩新月,你赶快去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一定要沉住气……”   新月不顾一切地冲出宿舍,向楼下跑去!重伤?爸爸怎么会受了重伤呢?是烧伤?轧伤?撞伤?爸爸的工作是没有这些危险的,怎么会呢?不管发生了什么情况……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她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会发生什么情况呢?爸爸的重伤会到什么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运从来不怜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赖的慈父,第一个英语老师,最坚决地支持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顶梁柱……啊,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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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7:00 | 只看该作者
她奔出二十七斋,奔出南校门,奔向三十二路车站,脑子里老是闪着那两个不祥的字:重伤!重伤!啊,她什么也不想了,让头脑变成一片空白,只希望赶快见到爸爸!   韩子奇悄无声息地躺在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他感到自己的头部、胳膊、腿、胸部……到处都在火辣辣地疼。两只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凉的听诊器在胸前游动。他闭着眼,无力睁开。   “清理创口,注射止痛针、破伤风,”他听到大夫的说话声,是在命令护士,“然后做Ⅹ光透视,确定肋骨骨折的情况……”   “主啊!肋条骨都折了?”这是大姐的声音,慌慌的,夹杂着哭泣声。   “病人家属请保持安静,不要激动……”   “我们怎么能不‘激动’啊?”这是妻子的声音,“大夫,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换在他手里,他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怎么……”她说不下去了,悲切地哭泣。   “瞧您,又哭,又哭,哭有什么用啊?”这是儿子的声音,“别在这儿裹乱,让人家大夫踏踏实实地治……”   “天星,你不知道妈的心!”又是妻子的声音,“你爸爸哪天上班儿,我这心不跟了他去?怕他累着了,怕让车给碰着了,都快六十的人了,什么都搁不住,得留神,留神,可他偏偏还是没听到心里去!今儿这是怎么的了?……”   韩子奇的胸口猛地一阵刺痛,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心说:你哭吧,埋怨吧,我毁就毁在听了你的话!他记起了灾难发生之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泡上杯酽酽的茉莉花茶,打开桌上卷快浩繁的资料,这是自从1951年他在特种工艺品进出口公司参加工作以来,所经手、过目的珠宝玉器的完整的记录。当然不包括他家里的“密室”中那些个人的收藏品,同行都知道,他的奇珍斋早在解放之前就破产倒闭了,他所有的收藏品都散失了。他是由于在玉器鉴赏方面的久负盛名而受聘于解放后成立的国营公司的,成为国家干部。而在这之后的公私合营运动中,那些家产远远不如他的店主、作坊主则都成了资本家、小业主,入了另册。一些人不由得感叹:“韩先生真是识时务的俊杰,破产也破得及时!”而他自己心里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历史的误会而已,并不是有意投革命之机。但是,他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却因此而保存下来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没有拔掉他一根毫毛。他为此而暗自庆幸,但也留下了无穷的忧虑,他知道,一旦他的“密室”公之于世,他的厄运也就要到来了……他时时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地工作,总觉得自己是一条“漏网之鱼”,又不知道那张“网”什么时候把它也装进去。到了那一天,他的一切伪装都将被剥去,还怎么做人呢?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却又像在随时等着它到来。他在“网”外自觉地扮演被“利用、限制、改造”的角色,和那些正式戴着“资本家”帽子的人一样。这样小心翼翼地等待的结果,是把这种等待拖得更久、磨得更苦。就在这心惊肉跳的十年中,他竟然积累了厚厚的一摞资料,这也是特艺公司的一份珍贵文献。近几年来,由于他年纪大了,领导上就不再让他参加门市收购、洽谈外销等方面的繁重的工作,而让他摆脱日常事务,把几十年来丰富的鉴赏经验整理出来,以作同事们业务上的借鉴,并且留给后人。他便搬出了那一大摞资料,选择其中有代表性的、有较高艺术水平和文物价值的,逐条加以记载、分析,这部书总名为《辨王录》,他已经完成了将近一半了。但他并没有真正脱离业务,他的办公室和业务室仅有一墙之隔,遇有新鲜东西和疑难问题,同事们仍然常常向他请教,他也乐于放下手头的工作,和他们一起观赏、研究一番,这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最大的乐趣,也为他目前所做的工作不断提供新的资料。   现在,他正在用放大镜细细观赏一张“墨玉衔莲鳜鱼”的照片,原件是五年前他亲手在门市上收购的,如今已是故宫博物院的藏品了。那鳜鱼通体墨黑,惟有口中所衔的一朵莲花,洁白无瑕,分色巧用,刀法洗炼,造型古雅。他翻开原始的记载,上面写的制作年代是宋,他反复看了照片,认为当初的判断无误,可以列入《辨玉录》了。他郑重地落笔:墨玉衔莲鳜鱼,宋……   “二五眼,你的本事是跟师傅学的,还是跟师娘学的?”   门外边,传过来经理的声音,他知道,爱开玩笑的经理又在拿二五眼开心了。“二五眼”是一位营业员的外号,虽然年纪也有了一把,眼力却不甚高明,有时在对玉器的鉴定中不免闹一点儿“关公战秦琼”之类的笑话,便被同事们尊称为“二五眼”。但此人虽然眼力欠佳,脾气倒还好,当面叫他,也不急不恼,像刚才经理所说“是跟师娘学的”这句话,就等于明打明地嘲笑他当年的学艺一无所获,白白地拜了师。这话如果落在别人头上,准得翻脸,可是“二五眼”却不在乎,听得他在那边说:“怎么了,经理?‘冷眼观炝绿’,我这眼不含糊!”   “什么‘冷眼观炝绿’?这是炝绿吗?”   “我也没说是炝绿啊,这是碧玉,我昨儿不就告诉您了嘛!”   “这哪儿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二五眼”却不服气:“告您说,翠活儿可容易搀假噢,绿料石、绿玛瑙、绿澳洲玉,人家都拿来当翠卖,您可别把什么都认成是翠!这只玉珮,还就是碧玉,不是翠!”   “你这叫‘假作真来真亦假’,被人家拿假的蒙怕了,连真东西都当成假的了!”经理说,“你仔细看看嘛,这里面有色筋,碧玉能有色筋吗?”   “二五眼”说:“‘赋五要等三日满’,咱搁火里烧烧试试?假的一烧,绿就褪了……”   “去吧,你!越说越不沾边儿了,这又不是炝绿、石蜡、面松,烧个什么劲儿?”   一帮子小年轻发出一阵哄笑。   韩子奇听到这里,就不知不觉隔着敞开的门搭上话了:“在灯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灯下更绿,碧玉在灯下发灰!”   “二五眼”在那边就接上茬儿了:“来,来,咱请权威鉴定鉴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儿勾掉,户口本、工作证上都填上‘二五眼’!”   说着说着,就过来了。经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说:“老韩,您给看看!外宾等着买这只翠珮,‘二五眼’在标签上标的是碧玉珮……”   “二五眼”抢着说:“跟外国人做买卖咱也不能蒙人哪,是什么就是什么!”   韩子奇饶有兴致地接过那块环形的珮饰,晶莹碧绿,纯净无暇,一见之下就觉得可爱,一股亲切的情感从手掌流入肺腑,滋润着他的心,这东西……这是一只质地和做工都绝好的翠珮,从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时期的东西无疑!正待说出,他心里一动……   “这是从哪儿收的?”他突然问。   “二五眼”说:“是人家上门儿来卖的……”   “是个什么人?”   “哎哟,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韩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镜,再仔细观看那只翠珮,刹那间,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伤,心脏猛地收缩,刚才的判断被证实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远也不愿意回忆的那个晚上,妻子逼着他打开了“密室”的门,强迫他拿出一件东西去变卖,以作儿子的结婚费用。韩子奇看着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换来的藏品,哪一件也舍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没有退路,为了让女儿得到升学的权利,他不得不忍痛割爱!商、周、秦、汉、唐、宋、元、明……他实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选来选去,他从中选了一件年代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后还是一闭眼递给了妻子:给你,你拿去吧!只当我没有过这件东西,并且永远也不想再看见它了,就等于它已经毁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为失去它而伤心了!……他哪会想到,妻子不知委托了一个什么样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么多收购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艺公司来卖,还被“二五眼”错当成了碧玉!现在,这件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来,拿在他的手里,他在“鉴定”自己的心头肉,却又不能相认!   韩子奇的心里忍受着像失去亲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样的痛苦,而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诉说,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镜,放下了那块翠珮,伸出冰凉的、颤抖着的手指,轻轻把它推开,一句话也没说。   “二五眼”急着问他:“韩先生,您看清楚了吗?到了儿是碧玉,还是翠?”   韩子奇没有答话。现在,说它是石头、是泥土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折磨这个爱玉如命的人啊!   经理愣了:“老韩,您当年可是名满京华的‘玉王’啊,怎么会连翠和碧玉都分不出来?不可能!您再仔细看看,外宾还等着买呢,今天下午就来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韩子奇的心脏!他现在还算什么“玉王”?天底下有这样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王”吗?他连当个玉“奴”的份儿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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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7:00 | 只看该作者
“不能卖!乾隆翠珮怎么能卖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这怒而拍案的突然举动把经理和“二五眼”都吓了一跳!是的,韩子奇参加工作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他在人前失态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经理却并没有因为韩子奇的发火而生气,他走出去的时候,兴奋地对“二五眼”说;“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韩,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听见没有?是乾隆的!”   业务室那边又响起了笑声,是那几个小年轻又在帮着经理围攻“二五眼”,逼着他当真在工作证、户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轻快的笑声中,韩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没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向经理请了假,经理关切地让他回去好好休息,还说本来就不必天天来上班,在家里整理整理资料也是一样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外边正下着毛毛细雨,他没带伞,就冒着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场瓢泼大雨,冲一冲心中的憋闷,才痛快!他闷着头走在楼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楼梯被雨水淋湿了,很滑,他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去。细雨膝胧了他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动,晃动,脚下像踩着浮云,踩着棉花……   “老韩,您等等!”身后突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头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头栽下去……   “老韩,老韩!”   他顺着湿漉漉的、坚硬的水泥楼梯往下翻滚,头晕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听见妻子痛哭着,在埋怨,在责问:“都是让你们给逼的、赶的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这么狠着使他吗?”   “没有啊,韩大嫂,”这是经理的声音,经理也在这里!“我让他回去休息,见他没带伞,就追着给他送伞,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唉!韩大嫂,领导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老韩的伤治好,他是国宝啊!您放心,千万别太着急……”   不着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什么急也不着了,韩子奇在心里说。谢谢你到这时候还能送我一个“国宝”的雅号。其实我这个“国宝”早就该打碎的,打碎了也许就一钱不值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赶,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早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个跟头就把命栽进去了,我……会死吗?唉,活着太艰难,心里装着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什么都不能说,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死,也许就了却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丢下那些玉?怎么能丢下女儿?女儿还有四年,才能大学毕业!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医院没命地奔跑,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是那绵绵的细雨,是那浑身的汗水,是那顺着脸腮流淌的眼泪……   她跑着,顾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关节的刺痛,顾不上肺部的憋闷难忍,顾不上心脏慌乱地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远,路太远了!   她奔进医院的大门,奔向那刺目的三个大字:“急诊室”!   一个什么人,拦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妈!   “姑妈……姑妈……爸爸呢?”她问,剧烈地喘息着。   “新月儿啊,你可来了!”姑妈放声大哭起来,“你爸爸……肋条骨……”   “啊?!”新月挣脱姑妈,向急诊室的大门扑去!   门里边挤着一群人,妈妈、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还有爸爸单位的领导,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那张平时黧黑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纸,头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着绷带,雪白的床单上,沾着鲜血!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是……新月?”韩子奇猛地一震,发出沙哑的呼唤,“新月!”   “不要动,安静!”护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亲人们都慌了!   新月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她那湿漉漉的肢体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新月!”天星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头,“新月,你醒醒,爸爸没事儿!你醒醒!”   新月没有醒来,她那洁白的面颊涨得紫红,发青的嘴唇流出粉红色的血水……   大夫、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又投入了一场紧张的抢救!   听诊器在新月的胸部游动,血压计显示出指数:60/40……   “大夫,大夫……”姑妈紧张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夫……这孩子……”韩太太慌乱地挤在旁边,“她跟她爸爸连心啊,准是急坏了!”   “心律不齐,有杂音,满肺水泡……”大夫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摘下听诊器,对护士说,“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输氧,静脉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吓傻了,“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会……衰竭?”   大夫、护士顾不上解释,紧张地抢救新月!   “主啊,要了这孩子的命了!”姑妈急得跺脚,抱着韩太太,姐儿俩都吓得哆嗦。   韩太太抓着姑妈的手:“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一天病倒了俩,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韩子奇挣扎着,呼唤着。   “不要说话,不要动,”护士按住他,“你要主动和我们配合,避免断骨刺伤内脏……”   此刻,刺伤韩子奇五脏六腑的不是断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测,而这,正是为了他!   新月半卧在病床上,毫无知觉。   像炮弹似的氧气瓶推过来了,护士为她插上吸管,“咝咝”的气流缓缓进入她那极度缺氧的胸腔。护士紧张而镇定地为她注射,在四肢轮流扎止血带……   天星紧紧地盯着妹妹的脸,连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惯于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儿、拧种,却流下了热泪:“干吗要告诉她?爸爸的事儿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们真浑啊,谁给她打的电话?”   “是我……我让打的,”特艺公司的经理沮丧地说,“当时急着要通知家属,在你爸爸的记事本儿里只找到这么一个电话号码,就……唉!谁知道这姑娘心脏有毛病?”   “胡说!”痛彻肺腑的天星六亲不认,谁都敢骂,“我妹妹没病!谁说她有病?”   经理自然不敢再言语,不幸的是,大夫说话了:“根据现有的症状,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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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8:00 | 只看该作者
天星、韩太太和姑妈都惊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吗?她的父母有没有……”   “没有啊!”韩太太说,“我跟她爸爸哪儿有心脏病啊?”   “没有,”姑妈又补充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得过这样儿的病!”   “那么,病人过去有风湿病史吗?就是说,是不是经常关节疼?”   “没有啊!”韩太太回答。   “哎,这倒是有过,”姑妈说,“她小时候,我跟她一屋睡,一变天儿她就说腿疼,我给她揉揉、悟悟,过几天也就好了,没当回事儿。大夫,这碍事吗?”   大夫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先观察观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统的检查和治疗。”   新月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睫毛闪动着,像是要睁眼,却睁不开;嘴唇嚅动着,像是要说话,却说不出,只轻轻地吐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爸爸……”   “主啊,缓过点儿来了……”姑妈惊喜地抹着眼泪。   “新月,甭惦记你爸,你自个儿觉得好点儿了吗?”韩太太把嘴凑到女儿的耳边,“新月,妈在这儿呢,你睁眼瞅瞅妈……”说着,话就被泪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说话,病人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大夫说,朝护士一挥手,“把病人送观察室!”   病床的胶皮轮子缓缓地移动,连同那像炮弹似的氧气瓶,一起陪伴着新月,出了房门……   亲人的心也跟着她去了……   祸不单行,两场大难同时降临了韩家,而不管这些心灵饱经创伤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凉而静谧。绵绵细雨已经停了,空气中饱含着水分,浸润着路旁的树木,楼前的花坛,浓郁的花香混合著绿叶的清新气息慢慢地飘散。   薄云在夜空流动,隐隐现出朦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已是一片迷蒙,渐渐溶进天空。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像被潮水一点一点地浸没……   淡淡的月光照着同仁医院的大门,门媚上,已经早早地装饰了红底金字的横幅:“迎接五一”。救护车、小汽车匆匆地出出进进,车灯在湿润的柏油路上闪烁着流动的光影。急诊室门口亮着刺眼的红灯。宁静的夜,医院却从来也没有安然入睡,几乎在任何时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来的伤员和病号,器械在奔忙,药剂在流动,新生婴儿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医院,生死场;医院,天使和死神搏斗的战场;医院,交织着科学的无情和人类的多情……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和门旁地下的脚灯微弱的光亮交相辉映。   病房里静静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伤势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重,经过多种手段的仔细检查,他的头部没有造成脑震荡和颅骨出血,四肢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断了一根,而且是封闭性的,既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扎伤内脏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头破血流也只是划伤和擦伤。清理了血污之后,护士轻而易举地就把伤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儿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断,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碍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轻微的活动。大夫说:“您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药物回家去休养,过几天再来复查,估计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公司经理还是要求让他住院,怕发生意外,损失了这位“国宝”。于是,韩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应当说,他摔伤之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应该高兴了;但是,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谁能够想到水灵灵、活泼泼的新月会突然倒在他面前?谁又能想到由于这意外事故才突然发现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种病?太可怕了!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吟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觉察?他埋怨妻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泪,说压根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饱含着苦难也饱含着欢乐的童年。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缝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娇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护士沉默了,她没有走开,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一颗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么情况,”她说,“比方说,遗传的可能有没有?”   “没有。”韩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妈妈都没有心脏病。”   “嗯。”小护士思索着说,“父母没有心脏病,子女也可能会有的,如果母亲在妊娠期得了传染病、营养不良或者心清压抑,都有可能使胎儿患有先天性的心脏病……”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他极力追忆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况,和小护士说的可能性相对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为在新月出生的那个年代,孕妇“营养不良”、“心情压抑”是很难避免的,但这就一定会造成先天性心脏病吗?“不,不像,”他说,“我女儿在幼儿时期曾经接受过很严格的身体检查,并没有发现心脏有问题,而那家医院是以治疗心血管系统的疾病著称的,不会有这样的疏忽!”对了,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那位老专家用英语对他说:祝贺你,有这样一个又美丽又健康的女儿!   “那……也许是后天性的了,”年轻的小护士努力搜寻着所学过的那一点儿基础知识,很难圆满地回答这个老头儿的提问,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脱自己的困境的办法,“不见到病人,这不好判断,您最好带您的女儿到医院来……”   “来了,她已经来了!急诊!”韩子奇悲哀地叹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内科的卢大夫是有名的心脏病专家,他们会把您女儿的病治好的,您就别这么瞎着急了,快点儿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护士步履轻盈地走了,韩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暗自感叹:为什么偏偏让我的女儿摊上这种病……   他根本无法入睡,心飞出了病房,去寻找女儿……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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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8:00 | 只看该作者
电镀金属支架上挂着盐水瓶,一根胶皮管垂下来,中间的玻璃观察管里,药水以比时钟的秒针慢得多的节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胶皮管连着新月的手臂,这只手臂静静地搁在床沿上,五指无力地半张着,苍白,纤弱,一动也不动。   输氧的胶皮管连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脸侧向一边,面部的青紫已经有所减退了,呼吸也已经均匀,她像是安详地睡着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紧盯着玻璃观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无声的滴落,仿佛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经这样坐了好几个小时。天黑以后,他就把妈妈和姑妈都赶走了。“走吧,你们都回家去,省得在这儿哭哭啼啼地,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尽添乱!这儿留我一个人就成了,你们走吧!”他显得对两位老人很无礼,但也没有人挑剔他,这是什么时候?谁心里都乱。他那粗鲁的言语里,不仅有烦恼,也有爱,他怕妈妈和姑妈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家里经不起再增加新的打击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这个长子的肩膀上已经压上了多重的分量。   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她没有直接回家,却绕道儿到韩家去看看,事先她并不知道韩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只是因为想新月,想问问韩伯母,“五一”节新月回家吗,谁知一进韩家的门,就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新月,新月……”她轻轻地喊着挚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脸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态,两眼就被泪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满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么会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呢?她简直不敢相信!她抚着新月的手,把脸贴在她的耳旁:“新月,我来了,我是淑彦……”   “你别叫她,她好容易睡着了,别叫!”天星俨然是妹妹的守护神,他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妹妹,对陈淑彦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么能忍心走呢?”陈淑彦擦着泪说,“你就让我在这儿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来,要把她赶走是困难的,天也已经晚了。天星梗着脖子,没说话。陈淑彦默默地搬过一张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地说话。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总是视而不见似的,没什么话可说。寒假里,新月曾经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妈妈的意愿,希望她能够和天星……她当时一愣,脸就红了。奇怪得很,随着她和韩家的交往越来越密切,几乎经常见到天星,但她却从来也没有往这上面想过,只觉得新月的哥哥就等于自己的哥哥罢了。她沉默了一阵,问新月:“你哥还没有对象吗?”“当然没有,要不,我还问你干吗?”“这是他的意思吗?”“差不多,他听我妈的,我妈就等你一句话。”她又沉默了,开始认真地把天星当成个“对象”来考虑。她对天星了解得其实很少,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人除了脾气蔫、不爱说话,倒也是个老实人,没什么不好。她想起韩伯伯、韩伯母对她的恩情,没齿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谊,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韩家的幸福、和谐的家庭气氛,不由得爱屋及乌,叹了口气说:“唉,这也许是真主的安排!”后来,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儿告诉了妈妈,妈妈又告诉了天星,这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一条无形的、似有似无的红线,她再到韩家去,一见着天星就觉得脸红了,也就更不敢说话了。……现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声“天星哥”,并且大胆地要求留在他身边,这都是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顾不得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坐着,坐着,谁都不说话,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新月。为他们牵了红线的这位小小的“月老”,怀着美好的愿望、单纯的热情,替他们谋划着幸福的未来,她自己却突然跌入了灾难!   输液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陈淑彦和天星腕上的手表指针匆匆地走着,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患难使人的思想单纯了,友谊把人的灵魂净化了。   值班护士又来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脸色,听了心肺,量了血压。   “大夫,她怎么样?”陈淑彦站在旁边,轻轻地、急切地问。为了能听到一点儿详细的回答,她有意尊称护士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为了谨慎地搞好关系,对哪怕只比她早来三天的年轻人也尊称“师傅”。   “好一些了。”护士只说了这几个字。   陈淑彦和天星同时舒了一口气,“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护士又给新月打针。   “大夫,这是什么针?”天星问。   “洒利汞。”   “是特效药吗?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啊!”   “这就是特效药,是利尿的。”   两人又舒了一口气,他们虽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脏有什么关系,但听到“特效”二字,就充满了希望。   “大夫,看这样儿,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问,两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们得给她办住院手续呢!”护士毫无表情地说。   “啊?还要住院?您不是说她见好了吗?”天星愣愣地问。   “这只能暂时缓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还得住院治疗,全面检查:透视、验血、做心电图、查基础代谢……以后的事儿还多着呢!心脏病哪儿能这么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   天星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护士检查完毕,都记在病历上,看看输液瓶里还有小半瓶药水,就走了。   “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的事儿……”天星喃喃地自语,两只大眼睛充满了恐惧。他本来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叫恐惧的人。   “天星哥,”陈淑彦扶着新月的床栏,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吊在顶棚上的日光灯,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认为,给妹妹带来心脏病的,一定是——苦!   “苦?”陈淑彦疑惑地说,“新月没有受过苦啊!在我们同学里头,没有一个人能像她生活得那么幸福,家庭、学校,物质、精神,别人没有的,她都有了;一个人该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天星垂下头,两手抱着他那留着刺猬似的短发的脑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苦……”   陈淑彦听不明白他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经”到底是什么意思,语无伦次!她心疼地看着天星,显然这个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涂了,新月有这样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许,这是命吧?”她无可奈何地只好这样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给了她这样儿的痛苦……”   “你说什么?”天星突然抬起了头,愤愤地说,“你还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陈淑彦的眼睛在灯下闪着泪光,“要是真主能把这个病给我,让我来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愿!”她轻轻地俯下身去,抚着床沿,深情地注视着安睡中的新月,泪珠滴在洁白的床单上!   输液管中的药水,不停地坠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她不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样为她虔诚地祈祷。   “淑彦……”天星不安地站起来,站在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个要自愿代替妹妹受难的人,使他的心灵震颤了,在他最困难的时刻,这个人分担了压在他肩头的重量。   傍晚,两个年轻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阴沉沉的大门,这是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脸上笼罩着阴云,依原路再赶回燕园。来时,带着全班师生十六个人的十六个问号;去时,带回韩太太交给她们的一个惊叹号。   楚雁潮正在二十七斋楼前徘徊,显然是在等着她们回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迎上去,“韩新月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父亲……”   还没有任何一个学生的家长使他这样焦灼地关切!也许是因为他从韩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亲太好了吧?新月千万别失去父亲,千万别遭受那种痛苦!人,不能没有父亲,不能……   但是,郑晓京和罗秀竹的回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心脏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妈妈亲自告诉我们的嘛!”罗秀竹说,擦着满脸的汗。   “你们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看她?”楚雁潮觉得这两个学生头脑太简单了,跑了那么远的路,竟然只带回来这么几句话,他需要知道的比这还要多得多!   “她妈妈说,”郑晓京气喘吁吁地向老师解释,“韩新月已经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视时间,根本不让进!”   “什么时候可以探视?”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实明天就可以,”罗秀竹抢着说,“我们真赶得不凑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潮说,“你们已经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饭吧,食堂都快关门了。今天的晚自习,你们两个要放下一切功课,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潮默默地走回备斋。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坐下来,打开台灯。   桌上还摆着鲁迅的《铸剑》,没有译完。他最近太忙了,面临“五一”和“五四”,从学校到西语系到他所负责的那个班,都有许许多多的会要开,他既是英语教师,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儿几乎都要挂上他,而凡是他参与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认真去做,这就把业余时间全占上了,一篇万字左右的小说,就拖到现在还没有译完,到“哈哈爱兮爱乎爱乎……”就停下了。   他摊开稿纸,想继续译下去。这首歌很不好译,它的节奏感很强,歌词却扑朔迷离、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说里边就称它是“胡诌的歌”,鲁迅生前也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过:“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鲁迅当然决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这首歌悲壮、苍凉又充满了炽烈的感情,让读者不禁击节而和,感叹歔欷。但它的外表却又是荒诞的,鲁迅把深意藏在荒诞之中,造成一种介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的强烈的艺术效果,也许正像莎翁笔下的丹麦王子那颠三倒四却又撼人心魄的“疯话”?   油印的剧本《哈姆雷特》就摆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纸,随手翻开剧本。自从郑晓京送来,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地、从头到尾地看一遍。随便翻到一页,刚刚看到“莪菲莉娅”这个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剧本上浮现出新月的形象,静静地看着他,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不对,她不应该是一个悲哀的形象!不应该!……她离开学校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他没有在英语课上看到她那专注听讲的神情,也没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边捧读一边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没有听到她叩响这间书斋的小门,叫一声:“楚老师……”这三天,显得很长,甚至比那一个月的寒假还长。放寒假时,她是高高兴兴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里读什么书,做什么事;而这一次,她是匆匆离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困难,不然,她不会三天不来上课,也没有打来电话。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计到了,包括她的父亲也许伤重病危……惟独没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这么严重的病!新月竟会有心脏病吗?平常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吗?体育锻炼和课余的劳动也都是参加的,只是有时候看见她有些气喘,这在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但现在,她却突然病倒了,真是无法解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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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8:00 | 只看该作者
楚雁潮很难再像往常那样安静地投入夜读和译著了,他烦躁地站起来,在书桌和房门之间的那点空地来回地走,茫无目的地看着满壁图书,看著书架上那盆绿叶葱茏、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着闲置在书堆中的小提琴,却在哪儿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个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许这是大夫的误诊,或者病情并不像郑晓京和罗秀竹形容得那么严重,因为她们毕竟没有见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镇静地走向英语教室,在那里,还有他的十五名学生在等着老师。   下午三点钟,郑晓京和罗秀竹提着一网兜儿不知用什么神通买到的水果,匆匆赶到了同仁医院,住院处门房的老头儿毫不客气地拦住了她们。   “你们找谁啊?”   “内科一○九病房,韩新月。”罗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记着昨天韩太太告诉她的号码。   老头儿慢条斯理地看着那挂满小牌牌儿的木板,找到韩新月的名字,说:“哦,牌儿没了,有人在里边儿探视,一次只能进俩人,你们瞅,俩牌儿都没了……”   “那……我们白跑了一趟?”罗秀竹大失所望。   “等着吧,”老头儿慢悠悠地说,“等里边儿的人出来……”   “老同志,”郑晓京掏出军装口袋里的学生证,“我们是北大来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谁也没用,这是医院的规矩!”老头儿并不买账。   郑晓京的脸气得发白,她平时出入××大院,只需要对警卫点个头,哪儿遇见过这样挡驾的!   “老大爷,能不能通融通融哟?我们跑了好远的路……”罗秀竹想用软办法来感动对方。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老头儿行使他那点权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们,戴上老花镜看起报纸来了。   她们就只好等着,心里埋怨着那两个探视新月的人,为什么迟迟地不出来?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陈淑彦和楚雁潮。   楚雁潮刚才进来的时候,陈淑彦刚刚给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奶。她吃得很慢,陈淑彦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边,让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热毛巾给她擦了脸,让她静静地躺着休息,什么也别想。   同室的病人,有一个在睡觉,另外两张床都空着,床头柜上摆着一些药瓶和食品,也许是病情较轻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很安静。   这时,楚雁潮来了。   新月闭着眼睛,半坐位靠在枕头上。她脸上的紫红已经褪去了,又恢复了那纯净的象牙色,嘴唇微闭着,呼吸舒缓而均匀。一只手贴着脸腮,另一只手平放在床上。像是经过了艰难的跋涉,她累了,在做片刻的小憩,那睡姿是安详的。   楚雁潮的敲门声很轻,进门的脚步声也很轻,但新月还是听到了。“淑彦,是哥哥来了吗?”她喃喃地问。   陈淑彦没有回答,询问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楚雁潮向她摆摆手,他不愿意惊动新月。   新月睁开了眼,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哦,楚老师……”   “新月同学……”楚雁潮充满了歉意,“我把你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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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19:00 | 只看该作者
“不,老师,我根本没睡,”新月说,脸上泛起了笑意,“我正在想班上的事儿呢,您来了,我太高兴了……”   “新月,同学们也在想你啊,”楚雁潮俯身站在她的床前,“听说你病了,大家都急坏了……”   “不要紧,不要为我着急……”新月微微地喘息着,停了停,“我是看见爸爸的伤,吓坏了。现在知道爸爸的伤势不重,没危险,我就放心了……”   “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我好多了,您看,我不是好多了吗?”   “噢……”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楚老师,您请坐吧!”陈淑彦为他搬过来椅子。   楚雁潮有些拘谨地看看这个姑娘,并没有坐。   “我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解释说,“早就听她谈起过你……”   “哦……”楚雁潮在椅子上坐下来,“谢谢你,这样照顾她……”   新月欣慰地笑了:“淑彦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您看,我有这么好的同学……”   门房外,那两位远道而来的同学还在焦急地等待。   来探视的人多了起来,挤在窗口上,抢着向老头儿说出病人的名字,领取那种小牌牌儿。   罗秀竹突然挤上去,探头望着挂牌牌儿的木板,伸手指着说:“内科一○四,张国梁,两个人!”   两个写着“张国梁”的小牌牌儿递出来,罗秀竹伸手接过来,拉了郑晓京就往里跑。   “哎,这个张国梁是谁?”郑晓京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管他是谁呢,咱们去看韩新月!”罗秀竹为自己这个成功的小伎俩颇为得意。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的战术也得灵活点儿!”   两个人如同漏网之鱼,赶紧朝内科病房跑去。   她们可没有楚雁潮那么沉稳,在门外就喊起来了:“韩新月!”   屋里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楚雁潮去拉开了门,罗秀竹大惊小怪地嚷起来:“呀,楚老师!”   “我比你们先来了一步……”楚雁潮说。   罗秀竹和郑晓京这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楚雁潮,她们急急忙忙地奔到新月的床边,抢着说:“韩新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   “你好点儿了吗?”   “我好多了……”新月兴奋地看着她们,对陈淑彦说,“淑彦,这是我们的monitor,这个就是‘谁又偷猫肉’……”   陈淑彦会意地笑了。   “我现在已经不‘偷猎肉’了!”罗秀竹笑着说,“唉,韩新月啊韩新月,想不到你还能跟我们说笑话!我还以为你的心脏……   “哦,她的心脏没有什么,”陈淑彦打断了她的话,说,“大夫说,是因为受了突然的刺激,心跳过速,现在已经好了!”   “这太好了!”罗秀竹回头向郑晓京吐吐舌头,“一场虚惊!”   “我代表全班同学向你慰问,向你祝贺!”郑晓京把手里的那一网兜儿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朝新月说,“你的病好了,就保住了我们班集体的荣誉!你知道,我真怕影响了《哈姆雷特》的排练呢!”   女同学到了一块儿,楚雁潮就插不上嘴了,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们谈吧,我就先回去了!新月同学,希望你安心养病,学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虑了。你们两个……”他回头看着郑晓京和罗秀竹,“谈话时间也不要过长,要保证她的休息……”   “知道,知道,三分病,七分养,放心吧,老师!”罗秀竹巴不得楚老师快点儿走,这样,她们就可以更随便了。   “老师,您要走?”新月望着楚雁潮,“您抽时间再来看我……哦,不,您不要来了,您很忙……”   “忙总是难免的……我一定再来看你。”楚雁潮看了看新月,转身轻轻地走出去,带上了房门。   新月目送着老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心中升起一股怅惘之情,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老师的译文进度如何了,老师就走了。   这一点儿怅悯,很快就被两位女将淹没了。郑晓京坐在刚才老师坐的椅子上,接着说她最关心的事儿:“你知道,现在同学们正在忙着做道具、借服装,台词也都背得差不多了……”   “楚老师准备得怎么样?”新月问。   “他没问题,莎翁名著早就倒背如流了,我对他绝对放心,”郑晓京满打保票,“现在就看莪菲莉娅的了,有人建议我做两手准备,安排个B角,让谢秋思也练练莪菲莉娅的台词,实在不行的话……”   “我能行,”新月说,“我很快就出院了,来得及……”   “是啊!我今天一看你的精神状态,就放心了,”郑晓京果断地一挥手,“我现在下决心了,不搞A、B制!虽然莪菲莉娅别人也能演,谢秋思条件也不错,但我不能降低标准哪!《哈姆雷特》全世界都在演,一个莪菲莉娅一个味儿,我要的就是你这个味儿!韩新月,希望可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新月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潮红,同学的信任使她激动:“放心吧,monitor,我不会让你失望,你们怎么不把剧本给我带来?我在这儿还可以……”   “剧本?有,我是随身携带!”郑晓京从军装兜儿里掏出一册折了好几折的油印剧本,展开来,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她画的各种符号和随时想到就写上去的“舞台提示”。   新月接过这个剧本,放在胸前,欣慰地笑了,她的心张开了翅膀,想象着在学校的大礼堂里,她将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登场,她扮演的莪菲莉娅是个什么样子。这将是她第一次登上舞台,第一次演出英语话剧,自己会不会紧张?不,不会,楚老师说:最重要的是自信。对了,楚老师也在台上嘛,有老师在,跟老师配戏,还怕什么?   少女的心中,一片明媚的阳光,一道七彩的虹霓……   楚雁潮并没有立即赶回燕园,他离开了新月的病房,就去了医护办公室,要求拜访主持对韩新月治疗的医生。护士带着他、见到了心脏病专家卢大夫。   这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大夫,面目端庄,神色和蔼。   “你是韩新月的亲属?”   “哦,不,我是她的老师,我很想知道她具体的病情……”   “嗯。”卢大夫戴上眼镜,在桌上一摞厚厚的病历中寻找属于新月的那一份,“我们没有把病情如实地告诉病人,并且请亲属也给予配合,因为病人太年轻了,她还是个孩子……”   “这,我已经想到了,”楚雁潮心里一动,喃喃地说,“我并没有完全相信她本人讲的情况!大夫,她究竟是……”   “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卢大夫已经打开了那份病历,“二尖瓣狭窄兼有轻度闭锁不全,看来已经很久了!”   “这种病很严重吗?”楚雁潮急切地问,他对于医学是个十足的门外汉。   “很严重,当然很严重了,”卢大夫说,“心脏在人的所有器官当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全身血液运行的大本营。二尖瓣是左心房和左心室通道上的一扇门,因为二尖瓣狭窄,这扇门就开关失灵,血液运行就不正常了,急性发作时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将会造成死亡!”   “啊!”楚雁潮的心里遭受了重重的一击!“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我们在招生体检中没有发现?”   “那种大糊弄的体检,常常是靠不住的!”卢大夫神色严峻地说,“你们做老师的、做家长的,太粗心了,像这个孩子的病,早就应该有所觉察,早些来治,就好得多了!”   “是啊!”楚雁潮感到深深的愧意,自己作为一名“园丁”,太失职了!“幸亏你们医院抢救得及时……”他对卢大夫充满了感激之情。   “她这次只是一次急性发作,我们的抢救,也只能暂时缓解心力衰竭,但她的病还在,并没有根除啊!”   “那么,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治好呢?”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因为她正在风湿活动期,手术治疗显然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做保守治疗。现在,她的病情很不稳定,许多必要的数据也还没有出来,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恐怕要用一至两个月的时间住院治疗……”   “一两个月?她还在上学啊!她不能扔下功课……”楚雁潮急了。   “功课先不要考虑了吧?你们做教师的,不是常对学生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她现在必须绝对卧床休息……”   “我担心她……她受不了,她离不开学校,离不开她所热爱的专业!”   “这就需要你们老师和家长跟我们配合了,药物治疗和精神治疗同样重要,必须绝对避免任何事情刺激她的情绪,过度的悲伤、思虑或者兴奋都会给我们的治疗带来麻烦……”   “这,我们一定保证做到!”楚雁潮恳切地望着卢大夫,“韩新月是我们班上最出色的学生,她具备成为一名优秀外语人才的最好的条件,我不能让她掉队!大夫,请接受一名教师对您的恳求,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   “这些都不必说了,”卢大夫的一双慈祥的眼睛透过水晶镜片凝视着他,“请相信一个医生爱孩子的心吧,我也做过教师,也有学生,也有孩子!”   楚雁潮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告辞了卢大夫。   他特地又走过新月的病房门前,静听了一阵,里面已经没有了说话声,就缓缓地走开了,他不愿再打扰她。   他走到街上,天已经暗了,周围亮起了路灯。东南方向,一弯下弦月透过浮云,现出朦胧的光,虚虚的,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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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12 15:21:00 | 只看该作者
第九章 玉游 --------------------------------------------------------------------------------   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春天,又是海棠如雪、红榴似火的时候,韩子奇一家在沉闷惶恐的气氛中庆祝爱子天垦的周岁生日。没有邀请任何客人,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让姑妈做了打卤面,一家人默默地吃,祝愿这个生在多事之秋的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去年的“览玉盛会”,像一个美好的梦,韩子奇不知道这个梦还能持续多久,他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家业,还能够完好无损地传给儿子吗?   一辆洋车停在门口,沙蒙·亨特出人意料地来了。   “亨特先生,今天是犬子周岁生日,谢谢您的光临。”韩子奇把沙蒙·亨特迎进客厅,“您吃一点儿面怎么样?庆祝生日的长寿面!”   “噢,很好!”沙蒙·亨特歉意地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令郎带来任何生日礼物!”   韩子奇笑了笑:“今年不敢像去年那么张扬了,朋友们都没告诉,您也不必客气。何况,我们十多年的友谊,比什么礼物都珍贵啊!”   这话是十分真诚的,他们两人都心里清楚其中包含的内容。十一年前,如果没有沙蒙·亨特的鼓动,韩子奇还不敢那么贸然地脱离汇远斋;而如果没有沙蒙·亨特预付了一大笔货款,他也决没有能力那么快地重振奇珍斋,公开亮出金字招牌。创店之初,他仍然自己琢玉,自产自销,积累了资本之后,便将作坊撤销,成为以做“洋庄”买卖为主的、敢于与汇远斋争雄的玉器店。为了信守当初的协定,他把沙蒙·亨特的玉玦依照原样仿制了三块,做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满足了沙蒙·亨特“古物复原”的心愿,而韩子奇则要求沙蒙·亨特将玉块的原件转让给他:“亨特先生,我可以为您做十件、百件仿制品,但希望这件国宝能留下来!您知道,我要做的事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的,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不然的话,我总觉得对不起这旧宅的主人。他一生的收藏,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散,我要尽我所能,把它们都收回来!”一片痴情,感动了沙蒙·亨特,韩子奇和那个毁宝、卖宝的蒲缓昌多么不同啊!一言为定,他把五块转让给了韩子奇,为了友谊,韩子奇给了他高出当初买价的价格。十年之后,刮目相看,韩子奇终于以其收藏的富有、鉴赏力的高超,成为北平的“玉王”,这当中不能不说包含着沙蒙·亨特的一份力量!   姑妈送上来一小碗打卤面,沙蒙·亨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说:“这长寿面简直太好了!可惜呀,韩先生,明年的今天,我就吃不到了!”   “这……什么意思?”韩子奇一愣。   “我要回去了,”沙蒙·亨特放下了筷子,“中国的局势令人不安!有消息说,贵国政府向东京表示,愿意和日本签订友好条约,并且答应迫使所有的西方利益集团离开中国,把西方的商业权利和租界地转让给日本。日本的外务当局倒是欣然同意,但是遭到日本‘皇军’的拒绝,他们的胃口是以武力征服整个中国!现在,就连那些宁愿忍受独裁统治的中国人,也感到恐慌了!”   韩子奇默默无语。沙蒙·亨特说的这一切,正好切中他的心事,他这个向来不问政治的人,却无法摆脱政治的困扰,近几个月来,越来越不能安宁地潜心于他的买卖和收藏了。   “现在,许多西方人士都打算撤离这个是非之地。”沙蒙·亨特继续说,“我这次回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了,也许我们之间的贸易很难继续了呢,韩先生!”   韩子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您、我所能够掌握的,只好听之任之。我们的命运掌握在……”   “不,韩先生,”沙蒙·亨特说,“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怎么可能?”韩子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本不是一个听天由命的人,十几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和命运搏斗,忍受了艰难困苦,终于击败了强大的对手,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一切,自己主宰了自己。但是,他现在面临的威胁不是一个小小的蒲缓昌,而是整个北平、整个中国发发可危,在“莫谈国事”的年代,他作为商人、匹夫,又有什么能力和命运抗争呢?   “韩先生没有想到《孙子兵法》上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吗?”沙蒙·亨特眨着蓝眼睛。这个精明的英国人引证起中国的经典,简直如数家珍。   “走?我不能像您那样一走了之!我是中国人,往哪儿走?”韩子奇眼前一片茫然。   “和我一起到英国去,继续您的事业!”沙蒙·亨特伸开两手比划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又……”他一时忘记了下面的词儿该怎么说。   “又一村!”韩子奇苦笑着说,“这‘又一村’恐怕我去不得!我这儿有商店,有家,有老婆孩子……”   沙蒙·亨特不以为然:“不,对一个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资本!只要有资本,一切都会有的!您可以把夫人和令郎带走,把家搬走嘛,英伦三岛的二十四点四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难道没有您立足的地方?”   “哦,我从来……没这么想过,”韩子奇觉得沙蒙·亨特向他描述的景象只不过是海外奇谈,根本不可行,“我离不开这块地方,您知道,奇珍斋能有今天,是多么不容易,这里面有我们两代人的心血——也是祖辈的心愿!刚刚有了点儿起色,我怎么能毁了它?还有这所宅子,我对它的感情,别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离不开它!”   沙蒙·亨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太重了,太恋家了!岂不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贵国政府面对日本的蚕食,步步退让,今天的东三省和察哈尔、河北,恐怕就是明天的北平!请问:又有谁会想到北平有一个奇珍斋和‘博雅’宅面手下留情呢?一旦战火烧到北平,您的心血结晶也就难免玉石俱焚!”   韩子奇打了个寒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掐着眉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不可避免的凄惨景象!   “您大概还不知道吧?”沙蒙·亨特低声说,“故宫博物院的珍宝,已经秘密地运走了二十四万件,整整装了六列火车!”   “唔?运到哪儿去?”   “上海。为防不测,现在存在英、法租界里,这是我的朋友透露的可靠消息!根据战局的发展,这批东西可能还要转移。看来,贵国政府已经对北平不抱希望了,那么,您呢?韩先生,现在看来,您去年的‘览玉盛会’很不是时机啊!您把自己的收藏公之于众,已经尽人皆知,一旦局势有变,您连转移都来不及,恐怕就难以保住了!”   韩子奇愣住了。赏玉的内行,政治的外行,他办了一件多么糊涂的事!去年踌躇满志的“览王盛会”,赢得了“玉王”的美称,却把自己推向了绝境!“亨特先生,我该怎么办呢?”   “防患于未然,转移!”沙蒙·亨特说,“如果您信得过我,我愿意为朋友效劳!北京饭店就有英国的通济隆旅行社的办事机构,车票、船票、客运、货运都可以委托他们办理,您和我一起走,会方便得多!您要是觉得合适,我就等一等您……”   “唔……”韩子奇动心了,“谢谢您的友谊,亨特先生,请让我再想一想,对我来说,这件事毕竟太大了。”   沙蒙·亨特起身告辞,又叮嘱说:“我不能等您太久,要早下决心啊,老朋友!不要忘了鸿门宴上项羽的教训,我现在扮演的是范增的角色,您要‘决’啊!”他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仿佛是捏着一块玉玦。   送走了沙蒙·亨特,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天井中撒得满地,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韩子奇踏着落花,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万物都有代谢,花开之后便是花落!不知明年花开之日,“博雅”宅主身在何方?   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孩子的生日,一整天都耷拉着脸,这是怎么了?那个洋人来找你,有什么事儿啊?”   韩子奇一言不发,只是连连叹息。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   天快黑的时候,玉儿突然回来了。她好像在路上赶得很急,脸上冒着汗珠儿,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   “今儿又不是礼拜六,你怎么回来了?”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   “咦,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我特意赶回来的!明天没什么重要的课,不碍事的!”   “哟,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韩太太笑着说,“姑妈,您快着把小‘寿星老儿’抱过来呀!”   “哎!”姑妈答应着,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刚刚满周岁的天星,长得虎头虎脑,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挣扎着要下地。姑妈扶着他的腰,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嘴里亲切地叫着:“姨,姨……”   “哎,好天星,乖天星,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天星,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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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04-9-12 15:21:00 | 只看该作者
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取出一只碧绿的如意,给天星挂在脖子上。   “好看,好看!这一打扮,我们天星就更俊了!”姑妈喜得合不拢嘴。   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翠的?你呀,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   “这不是买的,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给天星吧,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一切都是该属于他的!”玉儿又亲着天星,“绿色象征和平、生命,小姨祝你幸福成长、万事如意!”说着,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涌出了泪珠。   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嗔笑着说:“你看,你看,疯子似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   玉儿却忍不住泪,掏出手绢儿来擦,眼睛红红的。   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你今天是怎么了?”   玉儿强做笑容说:“没什么……就是心里憋得慌,看见天星,就好多了。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别再像我们……”   “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   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们班的一个同学,失踪了……”   “噢!是投河了?还是上吊了?”姑妈插嘴问。   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在儿子的生日,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是令人不愉快的。   “都不是。让警察抓走了!”玉儿说。   “因为什么?”姑妈又问。   “因为他宣传抗日……”   “这帮子挨刀儿的!”姑妈愤愤地骂道,“胳膊肘儿朝外拐,向着日本人!我也骂过日本人,叫他们来抓我吧!”   “得了,别这儿裹乱了,”韩太太心烦地说,“您还不张罗做饭去?到这会儿了,大伙儿都还饿着呢!”   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你说的那个人,是男的?是女的?”   “男的,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玉儿擦着泪说。   韩太太心一动:“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   “什么连扯?都是中国人!”   “我是说……”   “你说什么?你什么也不懂,尽瞎猜!人家是个正派的人,同学们都敬重他!就因为他散发过传单,就被抓走了!”   “没你的事儿,就好。”韩太大放心地说,“一个大姑娘家,在外头可别惹事儿,踏踏实实地念你的书……”   “念书?”玉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心乱成这样儿,还怎么念书啊?真像去年冬天上街游行的同学说的那样: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那你想怎么着?”韩太太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家里省吃俭用供你念书,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要不,就甭念了,回家来帮帮我,也省得……”她本来想说:就是因为你帮不了我,才收留了姑妈,养着个外人。可是,话到舌尖儿又咽住了,姑妈是个苦命人,这一年来给她带孩子、做饭、洗衣裳,什么活儿都干了,却没要过一个子儿的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了,她不忍再说什么,让姑妈听见,准得难受。   玉儿却冷笑着说:“燕大的大笼子还不够我受的?你还要把我关到家庭的小笼子里?够了!”   “说什么疯话呢?”韩大大听她说话没谱儿,心里就有气,“家是笼子?赶明儿我给你找个好‘笼子’!请‘古瓦西’给你打听个人家儿,早早儿地把你聘出去,省得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   “算了吧你,我才不会像你似的当管家婆呢!我这辈子决不会嫁人,当做饭、生孩子的机器,我谁也不爱!谁也不爱!”玉儿像是和姐姐赌气,又像是在借题发挥地倾吐她胸中的怨气,说着说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滚下来,“不用你赶我,我走!”   韩太太脸一沉;“越说越邪乎,你上哪儿去?”   玉儿擦着泪说:“你甭管!这里的空气太沉闷了,要憋死人,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躲到世外桃源去!”   韩子奇一直插不上嘴,玉儿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近一年来的局势变化,使他也感到沉闷和压抑,但是,玉儿的情绪反常似乎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会不会和那个男同学的“失踪”有什么关系?玉儿不是小孩子了,她是个大姑娘了,在大学里,男女生相处在一起,会不会她和那个同学有了某种情感,这个突然变故刺激了她?如果是这样,那将是很麻烦的事儿,这不但会影响她的学业,甚至会给她今后的人生道路罩上阴影。他作为兄长,该怎么帮助她呢?想到这里,就说:“傻妹妹,你太爱幻想了,世界上没有世外桃源,人,都得在现实中挣扎!今天中午,亨特先生还劝我到英国去呢……”   “英国?”玉儿突然不哭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英国没有日本人吧?没有抓学生的警察吧?去,咱们去!你和亨特说定了吗?”   “还没有,”韩子奇没想到她会对此感到这么大的兴趣,“我还没跟你姐商量呢,我觉得……”   不等他说完,韩太太就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什么?这一个还没哄好呢,你又出来了新鲜的?我说那个洋人大中午地跟你嘀咕个什么呢,闹半天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英国?我们在中国好好儿地待着,干吗上英国?”   “还‘好好儿地’呢?也许到了明年,你就连炸酱面都吃不上了!愚昧呀,北平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玉儿为姐姐的目光短浅而叹息。   韩太太不知道“愚昧”是什么意思,只当她是着急,就说:“我就不信,中国养着那么多的兵,能让日本人打过来?不会跟他们打吗?”   “听你的?”玉儿鄙夷地说,“连个抗日传单都不许发,还打呢?我们的军队要是真打,大姐的丈夫和孩子也就不至于……”   姑妈端着面送上来,玉儿就不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听见了,勾起了满腹心事,从韩太太怀里接过天星,絮絮叨叨地说:“我那孩子也满一岁儿了,他的生日比天星还早三天呢!唉,这一年,跟着他爸,爷儿俩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玉儿说:“得了!您还等着他们?日本人杀人不眨眼……”   话说了一半,见韩子奇给她使了个眼色,就又不说了。   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泪说:“不能吧?日本人也是爹娘生养的,能对个月壳儿里的孩子下毒手?我老是做梦梦见他,长得胖乎乎的,也跟天星这么样儿!我盼着,盼着,不知道多咱娘儿俩才能见面儿?要是日本人进了北平城,我……我就问他们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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